屏幕上是北方深秋的樣子,風吹過,卷起滿地金黃色的葉子,在空中翻飛。風有些大,男生打開自己穿的風衣,把女生裹在里面,兩人相視而笑著往教學樓走。
“這個你感覺怎么樣?”程成把周茉莉剛拍好的秋裝短視頻發(fā)給欣陽,說,“據(jù)說是翻拍了你跟時輝當年在學校談戀愛的樣子?!?p> 欣陽把腦袋從一堆客戶活動策劃書里抬起來,看完了幾十秒的視頻,說:“還行,就是男主笑得太僵硬,比我家時輝差遠了?!?p> 學校那條小路當年走了無數(shù)遍,一條普普通通的路,因為有他一起走,在每個季節(jié)都美得不行。
“周茉莉現(xiàn)在粉絲漲得很快,找她的產(chǎn)品多,我們想找她拍視頻竟然也要約時間。”
程成不滿意地說:“還有,她的微博號廣告費太貴了,我得要個比人家低的折扣。幫我把曾榮約出來?!?p> 欣陽說:“好啊,約曾榮還不簡單,不過我要先把你約出來?!?p> 找了個周末,欣陽一定要拉上幾乎全年無休的程成和她去爬山。Z市就這么一座高些的山,她們用2個小時到達了山頂,從山頂往下看,幾乎不相信她們剛剛爬過的山竟然有那么高,成就感油然而生。
她們抬起頭仰望天空,視線中一片難得的明凈。往下看,連綿的青翠一望無垠。
程成說:“這么好的景色,你應(yīng)該和時輝一起來啊?!?p> 欣陽說:“我跟他一起來過好多次了?!?p> 程成知道了她的用意,以前,她們懂得愛情的重要性,現(xiàn)在看著這樣需有人共賞的美景,會明白愛情的必要性。
山上飽滿的氧氣讓她思緒涌動,“我知道大家都把我經(jīng)歷過的事情叫情傷?!背坛烧f,“我從小的想象力,不過是跟多數(shù)人一樣有個安穩(wěn)的工作,安穩(wěn)的生活,我沒有憧憬過強烈的情感,也沒有想過要去挑戰(zhàn)高難度的愛情,余航的出現(xiàn),是我生命中的意外事件?!?p> “遇到一個能讓自己拼盡全力的人,我愿意把它當成人生的額外收獲,這樣想,也便不覺得有多么糟糕?!?p> 草葉在風中輕輕搖動。
“不過,愛情不是一切錯誤的理由,愛錯了就是愛錯了??催^答案再去做題這種事情,在大考中從不存在,犯了錯誤,下一份卷子也還是要接著做的。所以,別為我擔心?!?p> 她們在山頂?shù)囊粎矃惨盎ㄅ宰?。這些花并不很香,只是大片草木的清芬隨風而來,也讓她們沉迷得微微有了醉意。
“我們許個愿吧?!毙狸柼嶙h。
程成興致勃勃說:“我愿我所奮斗的事業(yè)版圖,就像這些綠樹鋪滿山峰一樣,鋪滿華夏大地?!?p> 她問:“欣陽,你的心愿呢?”
欣陽沉吟一會兒,說:“程成,我愿能再有一人,讓你傾心相待。”
一只飛鳥從花叢上掠過,帶來細碎的窸窣聲,然后一切又陷入了安靜,安靜得如同能聽見空氣流動的聲音。
“好,我等著?!背坛煽粗矍暗娜绠嫿剑⑿φf。
從山上下來,快回到家的時候,又遇到了突如其來的暴雨,欣陽在門外抖了抖衣服上的雨,開門進屋。
她看了一眼屋內(nèi),時輝開著音樂,正在電腦前苦思冥想著什么,似乎絲毫沒留意到外面的大雨,甚至沒有留意到她開門的聲響。
欣陽放下東西去洗澡洗頭,待她吹好頭發(fā),穿著拖鞋啪噠啪噠從衛(wèi)生間出來,時輝才循著聲響過來,說:“回來了?”
“回來了?!?p> 時輝揉揉眼睛,拉了她的手說:“以為你和程成會在外面吃,還沒做飯呢,我現(xiàn)在去做?!?p> “你自己就不用吃啊?!毙狸栢凉终f,“你忙你的吧。”欣陽看看時輝電腦上一堆她看不懂的東西,自己去廚房做飯。
欣陽系上圍裙開始在廚房里打轉(zhuǎn)。她不知道哪天時輝會不會忙得沒空理她,也不知道生活哪天會變得和她曾經(jīng)害怕的一樣平淡、瑣碎,更不知道哪天會不會連現(xiàn)在能一點就著的荷爾蒙也消失無蹤,她心中沒有什么擔憂,相比曾經(jīng)以為的要用漫長歲月去回味,她愿意接受和他在一起的一切凡塵煙火味。
時輝去把陽臺的衣服收了,然后搬了個凳子過來,坐在廚房門外剝蒜皮,擇菜。
吃完飯他們一起看了會兒電視,是她愛看的旅行紀錄片,今天這集恰好是介紹紐約的。她一邊疊衣服,一邊看著屏幕上一幅幅流動的畫面,大都會博物館、帝國大廈、曼哈頓的海邊、中央公園……她出神地看了一會兒,又低頭繼續(xù)疊起了衣服。
美國對于她,已經(jīng)遙遠得如同前一輩子的事情。
“中央公園的那個馬車挺好看的,”旁邊的時輝饒有興致地說,“你坐過嗎?”
“沒有?!彼πφf。
“以后我們一起去紐約的時候,要去坐一坐?!睍r輝伸過胳膊擁住她的肩。
畢業(yè)后的六年時光在時而太快時而又太慢中就這般走過了。不經(jīng)意間,倏爾又是四年過去。
程成正在辦公室看著文件,秘書推門進來說:“程總,天民的余總說要見你。”
她有些錯愕:“他約了嗎?”
“沒有,可他要進來,我們不好攔著?!泵貢鵀殡y地說。
“合同的事情,讓他去找張總,南電的東西比他家的好,我沒什么可跟他談的。”程成準備低下頭。
余航卻已經(jīng)推門進來,倚門看著她。
待秘書出去,程成抬眼說:“平臺有的是,你岳父要是不高興,他自己做一個平臺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p> “今天是我來跟你談我的事,不是做裴民的木偶來談他的事。”余航冷冷地強硬地說。
程成怔了怔,客氣說:“余總,沒問題,生意上這點事,不就是談出來的嗎?不過態(tài)度要好一點,別人用這樣的語氣跟我說話,我會請他出去的?!?p> “所以我畢竟跟別人不一樣對嗎?”余航用雙手撐著程成辦公桌對面的邊緣,身體微微向前傾,目光沉沉地看著她。
程成看了看他,拿起電話說:“陳秘書,請過來幫我送余總出去。”
“好了,”余航抬起左手做個投降的姿勢,“我好好跟你說話?!?p> “請坐?!背坛勺隽藗€邀請他坐下的手勢,“10分鐘,謝謝。”
在離開之前,余航轉(zhuǎn)身問程成:“畢業(yè)10年的活動,你回去嗎?”
“回去,當然?!背坛纱稹?p> 畢業(yè)10周年的聚會,來自天南地北的同學們讓假日里的校園沸騰起來。
在教學樓前跟同學們合了影,程成到宿舍樓下轉(zhuǎn)了幾圈,草坪上的樹高大得幾乎遮住了陽光,鳥兒從一個枝頭蹦到另一個枝頭,爬山虎生機勃勃的葉子在每間宿舍的窗邊招搖著。
程成抬頭看了看當年自己曾經(jīng)倚窗佇立的宿舍。一個2歲模樣的孩子搖搖擺擺地跑來,拉住了她的手。程成蹲下,疼愛地抱起孩子,說:“你媽媽呢?”
不遠處,欣陽和時輝正牽著手笑吟吟地走過來。
“寶寶,來問問你爸爸,是不是來過這樓下1000次?!背坛尚φf。
下午的全年級校友大會上,幾乎每個系都派出了各自在職業(yè)領(lǐng)域稱得上功成或是名就的代表,上臺致辭。
程成是倒數(shù)第二位致辭的,上臺前,主持人特意過來提醒她:“程總,等下拜托您盡量講得時間長一些,您后面是國際金融系的余航校友,他航班晚了,還在機場趕過來的路上?!?p> 程成微微蹙眉上了臺,還是努力配合大會,講了許多原本不在發(fā)言稿上的內(nèi)容。她覺得已經(jīng)實在沒有東西可講,無論如何該結(jié)束發(fā)言的時候,余航推門進來了。
他走上臺,微微低頭對側(cè)身從他身旁離開的程成說:“謝謝你等我?!?p> 那聲音從未有過的溫柔,讓她沉著了許久的心竟晃了晃。
晚餐鋪張得令程成皺眉,努力吃到后面,余航過來他們這桌敬酒,程成站起來,退了幾步在旁邊等著他跟其他人碰完杯離開。
他碰完杯,卻沒有離開,他把酒杯放在桌上,將程成抵在旁邊的墻角里。他的左手和右手分別撐著兩面墻,把她圍在中間無法走開。
“等下吃完飯,去操場找我。”他不由分說低下頭去向她耳語,不待她回應(yīng),便轉(zhuǎn)身離開。
操場上空的一輪圓月,掛在那兒似乎觸手可及?!澳憧矗裉斓脑铝潦菆A的,這是個好兆頭呢?!蹦悄晁矏偟穆曇舴路鹪诳諘绲牟賵錾享懫稹K媚且惶斓膱A滿給了她對抗往后一切殘缺的勇氣。
“程成,你一直單身,可還是在等我?”余航俯身倚著階梯看臺前方的欄桿,聲音含混地說。從前滴酒不沾的他不知何時練出來這般酒量,還借著酒意,說出莫名的胡話。
“我是在等一個人,但那個人不是你,怎會是你?”程成想說他真是瘋了,但正在被酒精折磨的人,似乎可以原諒。明早醒來,他毫無疑問又會是一個理智得無懈可擊的人。
“我離婚娶你,可好?”余航說。
程成不禁搖頭嘆息:“你是把日子過成了什么樣子,才會這般去找一根能抓住的水草,才說得出這般癲狂的話。”
今時今日,他的話竟還這樣居高臨下。她幾乎要脫口而出:想娶我的帥哥多的是,干嘛要你?話到嘴邊她終歸還是克制了自己。
“我問你愿不愿意?”余航一只手拉住她的胳膊,像是醉又像是醒,“這世間我能找到的水草,只有你一個。”
“我不愿意,需要我說一百次不愿意嗎?”程成掙開他的胳膊轉(zhuǎn)過身去,說:“求仁得仁,你現(xiàn)在有一個太湖都裝不完的水草?!?p> “是啊,我每天被那些草裹挾著,纏繞著,他們想做這個,就把我扯去這里,他們想做那個,又把我拉到那里。我真心喜歡的事情,我想做的事情,對于他們什么都不是?!庇嗪秸f。
星航英語止步于A輪融資,后來被賣給了競爭對手,因為裴民認為那跟天民集團的行業(yè)選擇方向關(guān)聯(lián)不大。
裴民不找個能跟他家財勢匹配的女婿而是找了余航,除了那些美好的、慈愛的、能肅清他一切道德污點的原因,當然還因為余航更好使用,更容易使用,更別無選擇地被他使用。
“我以為,你唯一想做的,只是讓你們余家再有繁華的一日。終會有那么一天的,耐心等著?!背坛烧f。
余航憤怒地說:“我當然有我想做的事!難道我要到白發(fā)蒼蒼,才能抱著我父親的墓碑,告訴他我終于能用我的名字,用我自己的名字,讓他驕傲,讓他欣慰嗎?”
“別太貪心了,你有裴家媛的一往情深還不夠?”程成說。
“可是我不愛她,我甚至不想見到她,每天我都不想下班,我不想碰她,你知道五年不想碰一個人是什么感覺嗎?”余航壓低了嗓子,卻幾乎在嘶吼。
他又何嘗用一分鐘想過,身邊的那個人五年不想碰自己,會是什么感覺?
程成時隔數(shù)年再次駭然。
裴民算好了一切,唯獨算不到人的身體在有些事情上是可以被擺布的,在有些事情上卻是無法被擺布的。
余航看著她,眼中像有永遠不能被填滿的黑洞。
“我從來不知道你有愛一個人的需要。你對我說過,男女之情,對你只會是一小部分,永遠不會是一大部分。在我看來,應(yīng)該就連一小部分都算不上吧?!彼f。
“我也是個人,程成,在你眼里,我已經(jīng)算不得是一個人了嗎?”他聲音里的絕望如天幕一般無邊無際。
許久許久,他似乎漸漸醒過來。
他站直了身子,說:“你大概也知道理論物理學中一個著名的假設(shè),認為'一切可能發(fā)生的都會發(fā)生',All that could happen do happen.只是我們位于一條時間線上,無法意識到其他的時間線?!?p> “我希望這個假設(shè)是事實,那樣,或許會有另一個我,他選了另一個路口,抓住了一個機會,有一個很好的結(jié)局?!?p> 他說:“又或許,有一種超越空間的通路,能讓我見一見那另一個我?!?p> 黑暗中的痛,跟黑暗一樣見不得光。
程成說:“余航,在我離開的時候,我曾經(jīng)想過對你說一句話——我希望我是最后一個收拾東西從你身邊離開的女人?,F(xiàn)在我不這樣想了。”
“你還有一次能讓自己算是一個人的機會。放過裴家媛,她一個大富之家的女子,沒有選擇豪門或權(quán)貴而是選擇了你,不要以為你在愛情上的運氣可以無窮無盡綿綿無絕期。”
“我沒有這樣以為。”余航凄涼一笑,說,“我在愛情上的運氣,到你這兒已經(jīng)結(jié)束了?!?p> 她不知道他想說的究竟是什么,但那又還有什么要緊呢?
欣陽向操場跑去,正看見程成一個人從操場走出來。
“沒事吧?我還是有點不放心。”欣陽焦灼地問。
“沒事,能有什么事?再大的事,也早已經(jīng)跟從前的程成一起化作塵土了。”程成笑著搭住了欣陽的肩。
她剛才一直步履穩(wěn)定,此時腳下卻忽然有些踉蹌。
那句“我離婚娶你,可好?”此時才將她驚出了一身冷汗。
她要感謝他那時在自己的心上一次性劃了個致命的大口子,若是他每次都只劃一個小口子,經(jīng)年累月的傷口,每一處都流著不會死的血,她真有可能一次次說得出“愿意”,直到心上再也沒有一處完好的地方可以被再劃一刀。
第二天回到南方的機場,又是夜晚了,下了舷梯,時輝抱著孩子走在前面,程成和欣陽在不遠處的后面跟著。
程成凝望著空中的冷月,竟悠悠然笑呵呵地杜撰出一句歪詩來:“明月生南國,春來看幾回。愿君多……”
后面一句她杜撰不下去了。她曾經(jīng)的相思,留在青春里,留在月光里,留在另一個宇宙里。
欣陽摟著她的肩膀說:“在想什么呢?”
程成笑著抱緊了欣陽,說:“或許,青春若是不受些傷,便枉為青春了。”
機場上飛往太平洋彼岸的巨大波音飛機騰空而起。她們猜,就像她們曾經(jīng)登上過的飛機一樣,那里一定也載著許多人的愛、希望和念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