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煙凌自那場昏迷醒過來后安靜得可怕,沒有人敢打擾他,只有溫玉寸步不離,生怕一個不留神間,他會揮劍自刎。
一個月后,人間傳來惡魔傷人的消息。
溫玉與雪煙凌走散,再回瑤山后,得知的卻是洛書馝請辭還俗的消息。
“你真的想好了?”
瑤山空門前,溫玉拿折扇敲了敲洛書馝的小腦袋,如此問她。
洛書馝點頭,長而卷的睫毛在眼瞼下承留一片陰影,籠著莫名的悲傷:“我今天,見到花顏了?!?p> 溫玉一時無言,那想必,雪煙凌也見到她了吧。
洛書馝不禁哽咽:“她不記得我了……師父說,無論人妖鬼神,入魔后會忘卻前塵事,他們將不再是我們曾經(jīng)認識的那個人……可我、真的下不了手?!?p> 溫玉明白洛書馝的糾結(jié),這也是他下山后故意跟丟雪煙凌的原因。
他知道花顏一定保留了最后一絲意志,而想見的,必將只有雪煙凌一個人。
如果還有一個人可以救花顏,溫玉苦笑,那個人只能是雪煙凌。
“傻家伙,就你這樣,還惡毒的丑角呢?半點兒腦子都沒有?!睖赜裥χ?,那笑容一如洛書馝剛上瑤山的時候,他同她講第一句話的時候。
洛書馝破涕為笑:“師兄,我對不起師父,以后,你要好好照顧他?!?p> 溫玉點頭:“知道啦,你有空還是多回來看看這個心里端著、面上撐著的老家伙,他這會兒指不定躲在哪個角落哭呢?!?p> 玉瓊死以后,溫玉已經(jīng)不止一次在瑤老頭的書房將醉酒的他扛回臥房了。
洛書馝一拳砸在溫玉胸口:“師兄!不許你叫師父老家伙?!?p> 溫玉捂著胸口作苦痛狀:“知道啦,快回去吧,你的叔父,還在家等著你?!?p> 洛書馝暗自點頭,欲轉(zhuǎn)身離去,卻又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溫玉道:“說罷,跟我還有什么好藏著掖著的?”
洛書馝道:“師兄,阿凌他……”
溫玉揉揉洛書馝的頭發(fā),笑道:“放心,他在瑤山,我肯定寸步不離地守著他……而且,他很快也會離開這個地方了吧?!?p> 溫玉的后面一句說的很輕。
洛書馝像是終于放心了,釋然而笑,與溫玉揮手而別。
那天回來的小弟子們在下山報告的時候,都是一副支支吾吾的樣子,瑤老頭瞪眼一喝,他們嚇得立刻腿都軟了,才說,本來都已經(jīng)快抓住那個惡魔,卻被雪煙凌從中作梗,最后被那惡魔給逃了。
瑤老頭的突然沉默,才讓眾弟子恍然大悟,能讓雪煙凌失控如此的,也就只有花顏而已。
雪煙凌消失了三個月。
他回來的那天,溫玉的日常又回到雪煙凌和洛書馝沒有登上瑤山的時候,整日可以說渾渾噩噩,每次已登上歸來宮的半山腰,才想起那里早已是一座空樓,賊兮兮的老頭和絕世好師兄都已經(jīng)消失了。
每次這個時候,守在山下的小弟子都會聽到他自半山腰傳來的哭聲。
哭得那么大聲,哭得那么痛。
那天他一如往日,半仰在涼亭中喝酒,眼里皆是浮云,偶爾閃過山腳的人煙。
雪煙凌頹然的身影哪怕隱在魚龍混雜的街巷,溫玉還是一眼望見了他。
狂奔下瑤山,守在空門處,他在等他回來,一如以前,他抱著一顆八卦的心,想知道他到底有沒有把花顏請回瑤山的時候。
這一次,雪煙凌頹然得讓人心驚。
滿山的大雪,一片片絨花,落在他的肩上,他的眉上,他的睫毛,他的胡須。
他只是離開了三個月,回來的時候就像經(jīng)歷了半個人生。
那一瞬間,溫玉已感覺到,這個小他三十歲的少年,卻比他更早一步,不再少年。
歸來宮里,兩個人各守一方,溫玉扔給雪煙凌一壺酒,他接過去,盯著那酒壺久久出神:“我要相思釀?!?p> 溫玉苦笑:“你說那個老家伙活著的時候我怎么就沒想到,學(xué)學(xué)釀酒的手藝呢,這下倒好,他死了不打緊,我們連酒都沒得喝了?!?p> 雪煙凌望著他嘴角的笑意,也擠出一抹苦笑,仰頭飲盡一大口酒,滄桑地擦干嘴角:“誰說不是?!?p> 酒過三巡,溫玉已經(jīng)微醺,他問雪煙凌:“這次回來,告別?”
雪煙凌點點頭。
溫玉又問:“家里有事?”
雪煙凌笑:“溫玉,我有一個弟弟了。”
溫玉當時醉了,都沒覺得那里奇怪,繼續(xù)問:“花顏呢?”
雪煙凌沉默了很久,才悵然地開口:“她很好?!?p> 溫玉當然不相信,瑤老頭說過,這世間唯一除掉魔的方法,就是斬到其灰飛煙滅。雪煙凌會活著回來,那入魔的花顏,一定已經(jīng)……
亦或者是被封印?
可是以雪煙凌的修為遠遠還沒有到可以封印魔物的地步,就連瑤老頭,估計都夠嗆。
溫玉還沒能繼續(xù)細想,酒精的麻痹已經(jīng)讓他昏睡過去。那里繁花似錦,滿山櫻粉的相思,玉瓊這矮胖老頭還在,擼起了袖子在滿山頭地采寅時以前開放的相思花蕊,莫楓師兄就跟在老頭兒身后,一笑如春風。
花顏換上女裝,美得出于風塵,小馝兒正拉著她的手,在花樹下嬉鬧。
他看見雪煙凌,看見他手里抱著相思釀,夢里他喝得酣暢,夢里他贏了雪煙凌。
瑤老頭當頭一喝,惹得他們六人四處逃竄。
他聽見瑤老頭在說:“玉瓊!你又來我的山頭偷我的花?!?p> 他聽見瑤老頭說:“玉瓊,我的花都送給你釀酒,你回來吧?!?p> 溫玉卻醒了,醒來時滿臉都是淚痕,他被冬日的暖陽晃得睜不開眼,他被心中濃濃地、化不開的悲傷折磨的頭昏腦漲。他記不清夢里的內(nèi)容,唯獨記得,瑤老頭說的那一句:“玉瓊,你回來吧?!?p> 花顏入魔的那一晚,溫綠綺受驚而逃,此后弟子們翻遍了整個瑤山,都沒能找到她。
那時候溫玉心里煩,整天守在莫楓的墳?zāi)古?,對于找不到溫綠綺這件事,心中只覺得痛快。
后來過去了兩三年,瑤山一切恢復(fù)如常,溫玉混在山上的弟子中,只是早上的講義課遲到照舊,晚上偷跑到臨山腳的涼亭偷喝酒依舊,偶爾也下山打打小妖怪……若是路過姻緣廟,不免總會想起初見小花顏的時候。
于是那一個多月總會悵然。
突然有一天,溫玉想起溫綠綺這個人來,他卻莫名地覺得,也許他知道她在哪兒。
在那個藏著一具死尸的山洞,洞口的藤蔓三年來又長了不少,溫玉走進去后不久,便看見兩架枯骨躺在一張石床上。
也許有一架是溫綠綺的吧。
其中一架枯骨手中,緊攥著一塊錦布,溫玉雖然知道搶死人的東西是為大不敬,但想到溫綠綺干的畜牲事兒,也就沒那么在意了。
可是那錦布上的遺言卻讓溫玉大慟。
他自此知道了九靈仙宮的真面目。
厚葬了溫綠綺后,溫玉將另一架枯骨火化,跋山涉水趕到長白山,在那里灑下,玉瓊思念了一輩子的姑娘的骨灰。
“后人親啟。
“我不知道讀到這遺言的是誰,卻希望你是一個心懷天下的人,因為我接下來要說的事情,將必須由一個可以肩負重任的人,去完成。
“我亦不知道你是否知道玉瓊仙人,他是一個了不起的修士,但是很不幸,他死在我手上。也許這些于你而言并不重要,但是請容我說完這整件事情。
“年幼時,我拜入瑤山,玉瓊即是我的師兄。他很聰明,又愛鬧騰,朋友很多,師兄弟們總是喜歡圍著他轉(zhuǎn)。而我性格內(nèi)斂,并沒有什么朋友,總是獨來獨往。我以為我會這么孤獨地過一輩子,直到師父帶回來一個女孩,她的名字,叫雪融。她姓喻,這是她偷偷告訴我的,她還向我承認,她是半妖。
“我與雪融成了朋友,她于我而言,就像親姐姐一樣。
“后來發(fā)生了很多的事情,雪融的身份暴露,不得不離開瑤山。雪融喜歡玉瓊,我知道,可是玉瓊身在世襲家族,他本就有一個自己說了不算的人生,卻要害雪融深陷他給的虛假幻想中,這是我對他的厭惡。
“如果再重來一次,我寧愿孤獨一生,也不想雪融出現(xiàn)在瑤山。不管她在這里如何討好別人,不管她已經(jīng)做得多么小心翼翼,最后只要別人知道她有妖族的血統(tǒng),就會像趕走瘟神一樣,毫不留情地趕走她。
“后來我找過很多地方,終于在長白山的冰洞找到了她。那時她因妖丹碎裂早已不成人形,來日無多。為了救雪融,我潛入九靈仙宮,不惜闖入禁書閣,終于找到可以復(fù)活雪融的辦法??墒恰?p> “可是我逃出禁書閣的時候卻被發(fā)現(xiàn),我被鎖進月鹿宮的靜心池,后來的事情,后來所發(fā)生的一切,都已不是我的控制。我本意從未想過要殺害玉瓊師兄,可是我的雙手自我踏出月鹿宮起,皆已不受我的控制。
“殺了玉瓊師兄,卻嫁禍給那個叫花顏的妖族女子,這些在我清醒之后,于我真的無地自容,于是我來到這個藏著雪融尸體的山洞,選擇結(jié)束我這狼狽不堪的一生。
“我欠太多人抱歉,而于君讀到這遺言的時候,我不知道那叫花顏的女子是否還在這世上。我從不討厭她,看到她的時候,我甚至能想到雪融的影子,我不愿花顏待在瑤山,是因為我不相信妖可以在人界立足,我寧愿他們遠離瑤山,永遠不要受到傷害??晌覅s在九宮的驅(qū)使下,將心中的那一點惡無限放大,而鑄成大禍。
“話已至此,相信君已明白,九宮不是圣地,它是萬惡之源,我相信其中的秘密遠遠不止這些。很可惜我無法將他們的真面目公之于眾,只能將此重任委托于君。
“也許一切太難以置信,但是沒有誰會拿自己的性命開玩笑,望君多做斟酌,慎重打算,再做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