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玄心里突地往上一跳。
他大概明白了。
原來是賒刀人的預言,告訴了身后邊這群持刀大漢,有一個嬰兒在此經(jīng)過。
但這么干,就不算善事了。
賒刀人行惡,雖然不違背賒刀人三大鐵律:
不向世人吐真名,不向世人露真身,半月只賒一把刀。
但這么干,只會加重罪孽,甚至有可能永世不得轉生!
這個賒刀人,腦子里想的,究竟是什么?
比起白玄摸不清此人的動機,更讓人迷惑不解的是,那個未名賒刀人是怎么知道老婦人一行會經(jīng)過此處的?
賒刀人是算不出人的,只能算自然之事。
那么,他是怎么知道……
白玄來不及多想,身側已有凌厲刀風蹭過,健壯身影在側,踏得木地板碎裂,飛濺起的黃褐色木屑和灰塵混雜在嗅得到血水味兒的空氣之中。
三把大刀,一柄匕首,前前后后從白玄身邊急速擦過。
影子在泛著冷光的刀面上只短暫停留了一剎那。
“啊……哼哇……”
老婦人懷里的嬰兒開始抽泣了,聲音逐漸變大。
白玄微微一凜,仰身把腰彎成一字形,面朝屋頂,伸出手對著幾個飛身而過的大漢連連點去。
三個大漢跟瘦竹竿在空中凝滯了霎時,便重重地摔了下來,眼球僵住,一動不動地躺在地板上。
白玄直起腰,拍了拍手,抬起腳將幾把明晃晃的刀勾到一堆,又彈了彈身上的泥塵。
“我要救的人,三百年來,無人敢阻?!?p> 躺在地上的四人雖然全身動彈不得,但腦子還是活的。
此刻聽得這番極其狂傲的言語,皆心神一凜,又掠過一抹苦澀。
做匪十年,這次是踢到鐵板了。
老婦人顫顫巍巍地又要彎屈雙腿,就要跪在地上。
這一次圓臉大漢沒有攔著老婦人,反倒自己也攤開厚實的手掌,掌心朝下,磕頭。
“別這樣?!?p> 白玄笑著伸出兩只蒼白的手掌,輕輕托起二人。
老婦人的眼眶抖動了剎那,理了理裹住嬰兒的粗布衣服,伸出一只手緊緊抓住白玄的衣袖,道:“恩人?。∵@兩次救命之恩,當如何報?”
白玄俯下身子,看著嬰兒澄澈的雙眼,伸出手指在嬰兒紅通通的鼻頭上輕輕點了點。
嬰兒仿佛覺得好玩,伸出兩只胖乎乎的小手,抓住白玄修長的手指不放。
“啊,這個嘛,到時候把賒的一吊錢還我就行了?!?p> 白玄這才直起身子,認真同老婦人說。
老婦人微張裂開口的凍紫紅色嘴唇,剛要說些什么,卻被白玄搶了一步在先:
“我能看看這娃娃么?”
老婦人微微一愣,方才默默點點頭,點出舌尖潤了潤嘴唇,道:“好?!?p> 老婦人雙手環(huán)抱住嬰兒,微微僵了一下,又向前緩緩挪動了一步,才將嬰兒連同裹著的被子一塊兒遞到白玄手里邊。
白玄小心翼翼地接過,抱好,低頭細看。
裹住嬰兒的被子表面是粗布織就的,但白玄能感覺到里邊棉料填充得厚實。
嬰兒棕黑色的毛發(fā)很是稀疏,牛奶白的面色中透著紅潤,山路里的奔波似乎并未對這個幼小的生命有一絲絲危害。
嬰兒瞪著大眼睛,抱起白玄的手指,放到嘴里咿咿呀呀地啃。
白玄的嘴角忍不住微微勾起,他能感覺到,嬰兒的兩只小腳在隔著被子亂蹬。
白玄笑了笑,把嬰兒因亂動而偏移的頭部扶正,靠在自己的右手臂上,伸出左手,打算探進去看看。
但左手只伸到一半,便停在半空中。
白玄收斂笑容,干咳兩聲,抬頭問老婦人:“這是女娃娃還是個男瓜娃子?”
“男娃娃?!?p> 老婦人應聲答,眼睛仍然緊看著嬰兒。
白玄松了口氣,心安理得地把手探進裹著嬰兒的被子里。
一陣摸索,白玄摸出一塊還帶著體溫的長玉牌。
玉牌用半透明的青白色軟玉雕成,上刻一個‘梁’字,四周有流云紋。
“這是?”
白玄心里已有猜測,但還是多嘴問了一句。
“這……”
老婦人面露難色。
白玄擺擺手,示意老婦人不必再說下去。
除了這嬰兒外,老婦人一行皆身著單薄的粗布衣。
白玄剛才摸索過,無論是包裹嬰兒的被子,還是穿在嬰兒身上的粗布小襖,雖然看起來都粗糙無比,但把手伸進去一摸,便知這被子衣服里邊,無比厚實,暖和得緊。
就算是太平年間,普通人家也沒這么多棉花填在衣服被子里。
更何況,這兒還有一塊品質上佳的玉牌。
“這娃娃,應該和九王之一的‘梁王’有些關聯(lián)吧?!?p> 白玄喃喃道,輕輕抽出被嬰兒咬著的手指,指腹上還有泛著點點水漬的淺牙印。
“撲簌簌。”
白玄這一動作,使得嬰兒脖子上掛著的小銀盒搖晃了幾下,掉落一些深褐色的泥土顆粒。
白玄心里微微一動,把銀盒輕輕放在手心,細細端詳了好一會兒。
又扭頭問老婦人:“這是什么?”
“鄉(xiāng)土,贈遠游人?!?p> 老婦人很爽利地回答。
“我能打開看看么?”
老婦人沉默不言。
白玄嘆了口氣,就要松手放下銀盒。
“看吧。”
老婦人用微不可察的聲音說。
白玄頓住,默默點點頭,左手拿住盒底,右手捏住蓋子。
“叮鈴?!?p> 一道清脆的細微聲響。
銀盒被打開了,入眼是深褐色的長方體土塊兒。
土塊顯然被壓實過,只是長途顛簸使得六個面都有或大或小的裂隙,有一個角甚至還缺了一小塊兒。
白玄看罷,將硬盒蓋上,嘆了口氣,仿佛明白了些什么。
“老人家,這鄉(xiāng)土給我吧?!?p> “這可是梁……不行……”
老婦人的音調陡然提高,又漸漸低了下來,最后小聲說了句“不行”。
“若再帶著,這娃娃保不住?!?p> 白玄深邃的雙眼和老婦人渾濁的雙目對視了一眼。
一雙眼中透著嚴肅。
另一雙眼中露出悲愴。
一旁的圓臉大漢和瘦高個兒則眼觀鼻鼻觀心,低頭不語。
氣氛陷入了黑暗的沉寂。
“咿?咿呀!咿呀!”
嬰兒瞪著水汪汪的大眼睛,手舞足蹈地看向四周之人。
老婦人渾濁的眸光漸漸黯淡了下來,像斑駁的黑色卵石。
“好,您拿去吧。”
老婦人重重嘆了口氣,又揣著心端著聲音小心翼翼道:“來年您去蘇南郡收錢的時候,我再花錢當回來,您看成嗎?”
白玄已經(jīng)把銀盒連同銀鏈一塊兒握在手心里,忽聽得老婦人一番言語,不由感嘆:“世人果然同賒刀人不一樣,賒刀人似無根之萍,怎會這般留戀故土?”
“老人家,到時候我送還給您便是了?!?p> 白玄笑著說。
老婦人領著幾人朝白玄深深一拜,離開這處破落客棧,繼續(xù)朝著南邊一深一淺地走。
白玄依然坐在長板凳上,本就蒼白的臉色倒也沒有因胸口負傷而更顯蒼白。
白玄一腿橫在長板凳上,右手肘撐著桌子,左手懸起銀盒搖晃,仰頭看著,嘴角不自覺浮現(xiàn)出一抹冷冷的笑意。
“好手段啊,算泥土之變化,言人跡之所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