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的情人節(jié),我笑著對阿南說,如果你愛我,就跳進海里證明給我看。
一、煙:子安
我需要熬夜的時候會抽煙。
細長褐色的MORE很小資,越抽越苦。我習慣盤腿坐在地上,不間斷地抽上半包。
屋里有很亮的日光燈,但我抽煙時不開,我開一盞懸在半空的淡黃色的燈泡,那是子安給我裝的,我抬起手就能拍到。
我拍它一下,它就晃來晃去,我的影子在地上從這一邊晃到那一邊,一段煙灰落定。
有足夠的精神我就打開日光燈、電腦、音響開始寫稿,我給報社、雜志社和出版社寫不署名的稿子,有時也給研究生和需要評職稱的公務員寫。
后者出手比較大方,但不好寫,也不常有。
子安常常質疑我這種工作方式,我永遠只用一個理由敷衍他:我需要錢。
“不要太晚,明天要上班?!彼谒敖o我發(fā)的信息里說。
我沒回他。
我跟他說我每天遲到,那是騙他的,其實除了請假,我早上從來都是第一個到公司。那是我當乖孩子時養(yǎng)成的習慣,改不了。
嗯,我也當過乖孩子,別看我又抽煙又喝酒,有時還打架。當然我向他隱瞞了這些,他認為我就只是任性了一點,現實的同時有點理想,需要一個人照顧,而這個人就是他曹子安。
曹子安說,曹子安和蕭情,是剛好的一對。
蕭情是我,一個女子的名字。嗜酒如命,但已經三年沒有喝過;沒有煙癮,但偶然會接連抽上半包。
我白天任職廣告公司,專門替超市、商場做產品畫冊。
在客戶規(guī)定的時間前,我要把他們交來的照片中的產品用PS剪切出來,接著粘貼到畫冊框架上,輸入產品名稱、價格,再標上特大號的“超低價”或者“限量發(fā)售”,然后轉曲線輸出。
最后聯系輸出公司、出膠片、打樣、印刷、收付款等工作別人會負責。
我喜歡這項工作,無需動腦筋,同時也繁忙,沒有他想的空間,因為他們不會給我太多時間,通常一兩天剪切幾百乃至上千件產品。
子安卻不喜歡,我向他表明我是一個拜金主義者,他也不相信,然而他自信他可以養(yǎng)得起我,希望我結婚后可以辭掉工作,并放棄業(yè)余寫那些偏門的稿件,勸我最好去他店里幫忙。
我沒說可以,也沒說不可以。
結婚是我說的。
當時我無精打采地卷著腿躺在他的大眾牌轎車后座上,越過座椅可以看到他的半邊后腦殼。
他把車很寶貝地保養(yǎng)著,總是開得很慢很穩(wěn),車內放薰衣草味的固體香薰,座椅擦得微微泛著皮革的啞光,如果碰上雨天,則要買一份報紙在車廂里鋪上才會踩進去。
沒有開窗,悶悶的香味熏得我昏昏欲睡,我有點神志不清,然后想這樣也是不錯的,他開車,我在后面無所事事地睡覺。
我就說:“曹子安,我們結婚吧。”
他答應了,只是條件是我要把日子過好。
他不知道其實規(guī)律混亂的生活我才過得心安理得。我習慣把自己的精力消耗在能消耗的地方,不斷地上班寫稿瞎逛,躺下便入睡,從不停頓。
二、茶:常風
我可以睡得很沉,然而不穩(wěn),任何聲音都可以讓我馬上清醒。我在9點前接到常風的電話,我聽見的時候以為是鬧鐘。
我睜開眼,看見被曬得通透的淡黃色窗簾,心想今天天氣好啊。
然后我認識到響的不是鬧鐘,于是我接了那串陌生的號碼,我問是誰呢。
我其實可以聽出他的聲音,但我要他自己報上名字來。
常風說,他來看看我。
他從沒找過我,這是第一次,他的號碼,紀平告訴過我,我沒有儲存。
我覺得他早晚是要找我的,而我則不要找他。那不為什么,我就這么覺得。我們終究是應該見一次的。
我們約在學校正門對著的一家紅茶館,10點。我算著時間出門,還是去早了點,下車時9點50分。我踱進書店,一直呆到10點10分才出來。
我買了份《南方周末》卷在手里虛按在頭上橫過馬路,我總是走在疾行著的車前,因為我不怕死。遺憾的是他們從不敢撞我,大概我時候未到。
馬路中央混著汽油味道的風很狂很燥,我忽然感覺我像極了中世紀歐洲被燒死的異教徒。
我徑直逼近紅茶館的落地玻璃窗,摘下墨鏡,等坐在里面的男人轉過臉來就可以看見我。
我們隔著玻璃打量對方,他穿很整潔的白襯衣,胡碴零落,頭發(fā)不長了,一根根豎得筆直。我曾經愛他的干凈利落愛得要命,如今他也不過如此。
但我想我在他眼里也不大好看吧,幾年前,我曾經想如果我們再見,我可以燙很長的卷發(fā),穿白色的翻領襯衣、白棉布裙和白色的系帶布鞋出現,而不是像現在這樣毫無特色。
今天天氣是真的好。
我坐在常風對面,他給我點很大杯的冰淇淋,上面淋燦爛的染色水果糖漿。
我笑說:“這么大?!?p> 他說:“我怕小了不夠吃。”
我說:“我現在常喝茶?!?p> “喝茶好……你不上班?”
“不上……”我將杯里的草莓從這邊撥到那邊,我說,“你不上?”
“我來培訓。”
“培訓好,有空多走走?!蔽颐鍪謾C翻找著號碼,“你找紀平了嗎,我給她打個電話?!?p> “哦……我打過,她在忙,我約了她晚上。紀平說,你都很忙?”
女招待送來一份法式餐包,那種又干又硬的小面包。他讓了讓身子,目光從女招待的手上移到我臉上,說:“我有點餓,你吃早餐了嗎?”
我搖頭:“不吃。不習慣。”
“不吃不好?!彼凶×苏郎蕚潆x開的女招待,讓她送來一份餐單。
我沒說好,也沒拒絕,我想起他問我是否很忙,就說:“我沒什么忙不忙,瞎混,混日子?!?p> “嗯,大家都一樣?!彼贿呁桶贤恐S?,一邊說:“要點嗎……嗯,那你自己看看吃點什么,我不客氣了……前些天,我給阿南他弟打過電話?!?p> “哦。”
“他今年考大學,據說考得還可以?!?p> 女招待正好送來餐單,我接過翻看著,接著舉在胸前也讓他看:“這份餐單還是紀平兼職給他們做的,這個正方形的開本還是我給她出的主意。你看,他們還沒換?!?p> “嗯,我記得她以前說過這事。她現在很少搞這個了吧?!?p> “很少了。鬧著玩的,那陣子廉價啊,做這個他們才給了她200,還改來改去怪折騰的,她通宵了三個晚上?!?p> “嗯,她自己高興也好……對了,阿南他弟跟我說,他收到過幾回錢?!?p> 我揚著頭沒聽他說話,接著把餐單舉得很高。
這個時間的紅茶館里客人稀少,店員們都聚在柜臺閑聊,沒有誰注意到我。
常風便從我手上接過餐單,回身叫了一聲,女招待小跑著過來了,她臉上化很淡的妝,笑得很職業(yè)。
我點了一碗白粥。他問夠了?我說可以了。我看見他碟子里扔著咬了一口的面包,我問他怎么不吃了。他說太干。說完他笑了。
好一陣我們誰都沒有說話。直到女招待送來白粥,我打破了沉默。
我說:“他神經病,腦子進水了?!?p> 說完我也笑了。
三、曲:紀平
我在很小的時候常夢見自己是一名武林高手,威風凜凜地鋤強扶弱。
不知為什么,在2004年,我又重新開始做這些夢,我依舊穿著兒時夢里的飄飄白衣,面容也不是我如今的憔悴枯黃,而是那時就總是夢到的清巧靚麗。
然而我感覺不同了,我好像丟失了一些什么,我在夢里誠惶誠恐。
比如有一次,我卷入了一場江湖仇殺,仇家們追殺著我,我施展輕功,跑在他們前面。夢里的我雙腳緩慢地移動,我著急得可以,可是奇怪的是他們都追不上我。
我稍稍輕松了一些,但不一會我就跑到了一堵墻前,我以為我可以利用輕功一躍而過,結果卻辦不到。
我往上跳了一次、兩次、三次,我總是辦不到。
我急得哭了,我哭著醒了。我從床上一下子坐起來,臉是濕的。
我正對著一扇敞開的窗坐著,淡黃色的碎花窗簾很輕很薄,和我的床單、被套和枕套是一樣的布料。
床的右邊依次是一只金黃間條的小號便捷衣柜和一套帶書架的木質桌椅,桌面前一天晚上殘留的餅干屑和咖啡跡已清理干凈,電腦放著柔柔的鋼琴曲,《kiss the rain》。
窗口的左邊,伸向門口和洗手間的通道前的屋角放了一張帶腳輪的雙層木桌,也是原木色的,底層放盛著餐具的仿藤塑籃、電飯鍋和電磁爐套裝。
但我不在屋里做飯,紀平擔心油煙太難清理,她用腳手架在屋外的走廊上釘了一個小小的平臺,可以給我將就著炒菜。
紀平喜歡淡色和淺淺的簡潔的花紋,她說,住在這樣的屋子里,會讓人每天早上醒來都有暖暖的心情。
她正坐在我床前,往一幅淺黃色的布上繡藍的綠的紅的熱帶魚,完成以后可以掛在書桌前,一進門抬頭就可以看到。
她聽見我醒來抬起臉看我,用手指替我把淚擦了。
“怎么了?”她問我時禁不住笑了。
我也笑著搖了搖頭,我只是搖頭,我不知道說什么好,她知道我在做夢的。
她擦完淚的手順勢探了探我的額,說:“好像退燒了……”
她走到書桌前取了水和藥讓我服下,在得到我不想再睡的答復后,抱了米和鍋到走廊外熬粥。
從窗口看出去,對面樓房的一角可以看到八月天在傍晚降落著淡紅的光暈。我專心致志地看這一角,好像我看著看著就可以往里面填進一些什么,而實際上我腦里很空很空。
八月走到盡頭紀平將到一所職業(yè)中學教授平面設計,而我在第二年遞交畢業(yè)設計之前,可以先到紀平給我聯系的一家廣告公司做畫冊。
那年的二月底我患了中度的神經衰弱,沒有在該畢業(yè)的時候畢業(yè),他們替我爭取到了學院的同意,我可以推遲一年完成畢業(yè)設計,再領取畢業(yè)證書。
2004年以前我和紀平一直說好合伙開一場畢業(yè)展。我們都說說就算了。
2004年的夏天,我一無所有地面對著將來,溫和而無能為力地將日子一天天推進。
我在回想那個八月的傍晚的時候,覺得那種淡然絕望得如此滿足。
我們除了彼此,辛苦經營的生活找不到安慰,幸好我們還有彼此。
或者更確切地說,幸好我還有紀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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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菲雁
有朋友說我這個集子里的太悲傷了??纯慈掌诰椭蓝际且郧皩懙?。少年不識愁滋味,為賦新詞強說愁。而今識盡愁滋味,卻道天涼好個秋?,F在就只想快意恩仇,不談風花雪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