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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間的寂寞

故事十三:奈河

此間的寂寞 方菲雁 2075 2019-11-27 01:11:59

  是一個叫長生的女人在守奈河。

  長生會慶幸橋上的人絡(luò)繹不絕,這樣她的歌便有了傾聽。

  她與對岸的孟老婆子不同,她在東岸,孟老婆子在西岸,她們之間相隔著奈河橋,誰也不曾走過這道橋到對方的一邊。

  由西往東走的人都很樂意喝上一碗孟老婆子遞上的熱湯,然后喪失一切表情,過橋。

  但由東往西走的人往往要百般刁難,他們哭哭啼啼打打鬧鬧,曾經(jīng)有一個人質(zhì)問她,你不是叫長生嗎,那為什么你要讓我們死?

  長生多想告訴他們,她只是守奈河,守住這一道橋,守住由東至西這個方向,生生死死是非黑白與她無關(guān),可是這個時候她只是唱歌,她的歌聲讓一切不安寧化為安寧。

  河的另一端,很多人都知道孟老婆子是個嘮叨的婆子,她不能不說話,每個往生的人都必須喝孟婆湯,這是規(guī)矩,她的差事可以很清閑,然而她不能不說話,她于是一整天地叫囂著,來咧,來咧,客官,喝一碗熱湯,解解渴咧?

  她還會在來人失去記憶前詢問他的生離死別,長生覺得這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到了最后來人一無所有地走了,留下了記憶,在長生的記憶里,心里。

  孟老婆子大概只是隨意地問問,可長生會在另一邊遠(yuǎn)遠(yuǎn)地用心地聽著。

  沒有人來時孟老婆子也會隔著橋和長生說話。

  “長生,你也要喝碗熱湯么?……長生,剛走過的那個人一定是個有錢人?!L生,你丈夫什么時候來哪?……”

  孟老婆子常常會問到長生的丈夫,長生很久以前也知道的,但現(xiàn)在已經(jīng)忘了,長過了一生的時間沒什么不可以忘記。

  從孟老婆子那些富有提示性的語言中長生有時也會想那個讓她在這里等待直至忘記了等待的男人會是什么人。

  可是實在想不起來,或者是長生沒有很固執(zhí)地去想,忘了就忘了。

  ”去的人盡管去了,來的人始終會來?!斑@是孟老婆子常說的。

  “有時會很忽然地感覺不知所謂,我看見天邊那朵烏云積壓了很多天,今天漸漸散了,人間下雨了。”長生很少主動和孟老婆子說話,但她今天忽然想說,和她的感覺一樣突如其來。

  是啊……下雨了。長生,你也喝碗熱湯么?孟老婆子一邊說一邊從奈河里打上一桶水。

  然而長生不喝,她關(guān)心下雨。人間現(xiàn)在是什么時候了?

  孟老婆子昂起頭伸向東方,眼睛瞇成了一條線,久久才說,天好象發(fā)白了。

  “你能看見嗎?”長生顯得很雀躍,她學(xué)著孟老婆子把視線伸向東方,天灰蒙蒙地從頭頂延伸開去,像一幅化了的水墨畫,顯示出雜亂無章的層次感。

  在天地交界,似乎有一線白光,光的盡頭一個微弱顫動著的黑點越來越大,逐漸拉長,漸行漸近。

  長生看清楚了竟是一隊人,為首四個,中間八個抬著一頂大轎,后面跟著四個,敲鑼打鼓的,每響一下長生心里便動一下。

  “人都死了,還講究什么排場!”孟老婆子冷冷地說。

  那隊人走到長生面前時,長生本能地?fù)踝∷麄冋f:“請下轎?!痹陂L生心目中,每個人都必須是平等地走過奈河橋。

  走在最前面的那個男人很高很大,長生只相當(dāng)于他的一根肋骨,長了滿臉的胡子稀稀疏疏半灰半白,眼睛很小,深陷在胡子中間只有兩點亮光。

  他呼出一口氣從長生頭上沒有被頭發(fā)覆蓋住的裸露在空氣中的發(fā)線上擦過,長生直涼到了心底。

  在這場爭吵中長生忘記了唱歌,那一隊十六個人還有轎內(nèi)始終沒有露面的人煩躁鹵莽,長生聽見他們辯論的背后有一個尖銳的聲音持續(xù)嘲笑,令長生的話語結(jié)結(jié)巴巴潰不成軍。

  她不知道為什么會這樣,她不知道。

  爭吵最后結(jié)束于那個滿臉胡子的高大男人向長生舉起了巴掌,長生在短暫的昏眩后感到嘴里一股腥甜源源不絕地涌出,張開嘴巴,一只牙混著血混著口水掉了出來。

  長生捂著灼熱的臉頰不知所措。她敏感地覺得有一些事情即將發(fā)生,將她所有不尋常的觸角完整歸結(jié)。

  她轉(zhuǎn)過頭去,她聽見了孟老婆子那雙小腳邁動的脆響,得得得得,她看到孟老婆子的腳步移動得很奇妙,緩慢緩慢的,和耳中的脆響很不協(xié)調(diào)。

  孟老婆子竟來到了長生身邊,她已經(jīng)氣瘋了:“你們有錢!你們!你們就這樣欺負(fù)人!”

  這時轎內(nèi)出其不意地有了動靜,說:“罷了,罷了?!?p>  所有人都為之安靜了下來。

  不一會,那個滿臉胡子的高大男人攙扶出一位老者,他的雙腳自膝蓋以下被齊根切斷了。

  滿臉胡子的高大男人背著老者過了奈河橋,經(jīng)過長生身邊時,長生心里結(jié)結(jié)實實地一抽。這時長生想哭。

  孟老婆子跟在他們后面過橋回到西岸,聲聲嘆著“冤孽,冤孽”。她走進(jìn)自己在岸邊的小屋里,再也沒有出來。

  等長生醒悟到這是孟老婆子第一次過橋的時候,西岸已積滿了等候喝熱湯的人,怨聲載道。

  長生隔河叫著孟老婆子,沒有回應(yīng),對岸的人越來越多了。長生來不及考慮,匆匆跑過了奈河橋,她也是第一次過這道橋,每走一步,腳底冰冷一步。

  鍋里的湯已涼透了,得重新熬一鍋。

  長生記得的,孟老婆子說過,熬這湯得用奈河的河水,火要旺,柴要三根三根地添,以示生生不熄,欣欣向榮。

  很多時候長生是不會很認(rèn)真地聽孟老婆子說話的,她自己也不明白自己是怎么記下來了這些。打發(fā)走往生的人,長生敲開孟老婆子的屋門,她的尸體已經(jīng)冷了。

  后來長生便留在了西岸。

  傳說她繼續(xù)為行人遞上熱湯。

  傳說她為了紀(jì)念孟老婆子將這種湯改名為孟婆湯。

  傳說她發(fā)現(xiàn)孟婆湯比唱歌更安撫人心,她再也不唱歌了。

  傳說孟老婆子是因為過了奈河橋而往生去了。

  可是也傳說那個守奈河的女人長生已經(jīng)死了,她等來了她的丈夫,丈夫把她打死了。

  傳說那個守奈河的是一個姓孟的老婆子,不叫長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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