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兩岸亮起了七彩的燈光,繞著古城墻和吊腳樓紅色或黃色的光串,客棧屋檐下泛著柔柔光暈的紅燈籠,還有藍的紫的綠的,是酒吧、餐館和客舍閃爍的招牌,映在江水里,艷麗但不媚俗。
我們坐在江水里,風不大,而涼意絲絲從水面上泛起,沁人心脾。饒有興致地踢著江水,看兩岸恬靜的夜景,說沒有重量的話。
“人活那么一輩子,每個階段都有該有的憂傷吧?!毙∑呓憬阏f。
“是吧,可能是憂傷。但我那時候覺得自己特別有理想。我現在才知道,其實誰都有特別有理想的時候。”
后來,后來么,我就畢業(yè)了,畢業(yè)時醉得一塌糊涂,然后我就戒酒了。
輕描淡寫沒有故事,每個人都是這么過來的。有關酒的能說得上來情節(jié)的,也就那么一兩樁,成長是不著痕跡的。
倒是人可以說一說,酒桌上偶然的推心置腹,那是手段,不值一提,長期的酒友,卻是真摯的。
我最好的酒友我叫他小念,取個女孩兒的名字,卻是個大大咧咧的男生。
我們寫同一路子的小說,玩后現代,玩?zhèn)壑髁x,寫到愛情,我們就一同合上眼睛。
于是,我們沒少唇槍舌劍,互相批駁,在對方身上找自己的缺點,但總體來說,我們惺惺相惜。這就沒少喝酒。
小念很窮,可是離不開煙和酒,在我畢業(yè)那段時間,小念陪著我夜夜笙歌。
無論多晚,11點、12點,還是凌晨1點,只要我被離別、失戀、人生無常等等困擾得無法成眠,一個電話過去,十分鐘后,指間夾著香煙的小念就等在我宿舍樓前的校道上。
小念好玩,儒雅起來,合身的襯衣西褲皮鞋,臉上架黑框眼鏡,風度翩翩。
只是大多數時候,他長發(fā)覆面胡須拉碴,上身半舊的T恤用剪刀絞了雙袖,露出兩只曬得黑黝黝的臂膀,下身褲筒肥大的絲光球褲,晃晃蕩蕩地踢一雙臟兮兮的人字拖,走起路來肩膀一高一低。
見了他我覺得好笑,可是他說,我不能笑得那么淫賤,他是很正經很深沉的。
他說那話時,坐在一張淡藍色有靠背的塑料椅子上,雙腿叉著,一手往唇上送煙,一手撐著膝蓋。
我說小念,來個深沉的模樣。
他不說話,微仰起頭,半瞇著眼,慢了送煙的動作,緩緩吸一口,好半響一動不動,然后從鼻孔里慢悠悠地涌出一股煙幕。
我就笑了,笑得彎腰捶桌,不能自已。
只有那個時刻我覺得悲傷離我很遠,我被純粹的快樂浸染。
他知道我的一切事情,包括我不為人知的戀情,但從不評述也不勸慰,我愿意跟他說。
大概也正因此,我不必因為訴說不幸而淪為傾聽者眼里的可憐蟲,我驕傲的頭顱不允許我接受他人的憐憫——可能他也清楚,那叫偽堅強吧。
他生來就是這樣的人,志向遠大但推崇無為,卻在那時恰如其分地維護了我的自尊。
然而這樣的日子不長了。小念相信是宿命讓他回到遙遠的家鄉(xiāng)從教,他云淡風輕地接受了命運遞過來的契約,大筆一揮簽上了大名。
我問他,小念,回家后,你還寫小說嗎?
寫啊,怎么不寫。他答得理所當然,我卻聽得似夢非夢,就像當初我們自以為思想深刻,站在巨人的肩膀上正在擎起一個時代,后來才知道我們不過在陰溝里仰望星空一樣。
“小念?!蔽医辛怂宦?,眼淚差點滾了下來,“我怎么覺得,我們以后再也不會見面了?!?p> “傻×?!彼R了我一句,“是你要死了還是我要死了?”
2006年7月,我一個個地送走共同生活四年的舍友、在酒桌上一同放肆的朋友、交情深深淺淺的同學,每送走一個人,我便想,這輩子也不見得會有再見的機會,也許這就是生離死別了。
可是我沒有送小念走。
小念走的時候,我已經搬進了阿澈的出租屋,我在屋內枯坐著,數著時間一秒一秒地過去。
小念給我發(fā)來信息,說他準備走了,車很快就到了,他這就搬東西下樓。
我離小念很近,步行回去,大概20分鐘,走快一點,10多分鐘就到了。
可是我不走,我依舊枯坐著,我按亮手機,點出菜單,選中“刪除信息”,頓了頓,又取消。
我站起來,又坐下,我知道他要走了,他是我最好的朋友,他陪我買醉聽我說話,一別也許就是一生一世。然而,那就一生一世吧,該記得的,一輩子記得。我給他回了信息,一路順風。
然后,我倒在了床上。
當我躺下的時候,淚水就沿眼角直滑下去,濕了枕巾。
小七姐姐說,我總是想那么遠,一下子就說到一生一世?!捌鋵嵰惠呑?,沒有那么短?!彼f她不敢想一輩子那么長遠的事情,自然也不相信天涯海角,??菔癄€之類的話。
其實誰都知道,天涯海角,是聽起來好聽的,天涯在哪里,海角在哪里?天無涯,海無角,這個世界的盡頭,誰也沒有到過。
說了陪你到天涯海角的人,不可信,那是騙你的。但是,這世界上愿意用心騙你的人,又有幾個,他也付出了他的心,去相信自己會和你走到天涯海角。
我們在只有我們兩個人的國度里,自欺欺人,愿意一直欺騙下去,那就是一生一世,誰清醒一分,追究起這個謊言,那就到此為止。
可惜的是,一直以來,我是清醒的一個,遇見了愿意用心對我撒謊的人,我直接戳穿他的虛偽,那是在錯的時候,遇見了對的人;
等到我也愿意自欺欺人了,遇見的人,又處處算計著,連一個謊言,也得丈量是否有撒的價值,那便是在對的時候,遇見了錯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