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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間的寂寞

故事二十三:花拳(2)

此間的寂寞 方菲雁 3094 2019-12-16 00:13:52

  八、

  姑姑空洞的眼睛又開始轉動起來,可是她既不看我,也不看師父,從某一天開始,天未亮她就赤著腳披散著頭發(fā)在走廊上來回踱步。

  她走得不快,腳步很輕,維持著單調而乏味的節(jié)奏,然而腳板敲在地板上的“啪嗒”聲總能把我從熟睡中驚醒。

  我跟師父說:“姑姑瘋了?!?p>  師父不回應我,只枯坐著,但他深陷且無神的眼睛分明告訴我他也常常夜不成眠。

  我走出禪房,我要上山了。

  姑姑搬了張板凳端端正正地坐在院子里,清早的陽光毫無保留地落在她身上,她竟又把發(fā)髻梳得整整齊齊了??匆娢医涍^,她說:“你長這么大了?!?p>  我不理她,直直地走過去。姑姑用目光追著我,像不甘心似的朝我的背喊道:“你要當心,今天是個好日子。”

  院門關上時,我的脊背滲出了一層冷汗。我不禁咀嚼著她的話頭:好日子……今天怎么了?

  我沿著往常的路上山,我走上后門前的蜿蜒小路,這和往常一樣,山上長滿半人高的野草,這也和往常一樣。姑姑危言聳聽,一切都和往日一樣。

  我走著走著,腳下不知不覺越走越緊,我的內心被一只無形的手牽扯著。我已經能聽見瀑布的聲響,往常我總要繞到水潭后,爬上那塊最大的巖石,脫光衣服,然后往下跳……

  這天晚上我恍恍惚惚地回到庵里,夜里姑姑不再在走廊上行走,可是我睡得極不安穩(wěn),我不斷做夢,夢沒有內容,盡是白花花的迷迷糊糊的光。

  黎明的時候我毫無征兆地醒來,我的身體產生了可怕的變化,我發(fā)現我的褲襠全濕透了。

  九、

  我不想上山了。我被一股說不出的恐懼擒住,我的四肢,我的皮膚,每一個毛孔都被緊緊勒住,我的骨頭在身體里咯吱咯吱地呻吟著——我怕。

  我裝作打掃走廊。姑姑的房門開著,她面朝里躺在床上,我拿著掃把好幾次在她門前慢慢地挪過去。

  我想她是醒著的,我很想扔下掃把沖進房里問她,問她——問她什么,我還沒有想好,可是我覺得她是知道的,然而,然而……

  “一明?!笔菐煾冈诮形?。師父說我該上山了。

  我低著頭攥緊掃把,我想說我不上山,師父教我向善,如果我上山了,我要被邪靈附體,我覺得,我靠近邪惡了……

  我在心里語無倫次,我是想告訴師父的,但我無法找到合適的詞句。師父又一次催促我上山了。

  我弄不清楚我到底在想什么,我竟依了師父上山去了。其實我可以不上山的,我出了門,師父并不跟著,我可以找個地方,或者我就躲在草叢里,等到傍晚然后回去。

  是的我本可以這樣做的,為什么不呢?為什么不呢?我不知道。如果我當時這樣做了,可能一切都不一樣了。

  我還是到了水潭邊,我繞過水潭,爬到最大的那塊巖石后,我朝下看,清楚地看見女子雪白的身體。

  她跪坐在潭邊,衣服隨意散落在地上,像昨天那樣側著頭把長發(fā)垂進水里,一手捧著發(fā),一手往上面潑著水……

  我用力合上了我的眼睛,我知道這是不好的,這是不好的……

  我轉過身背貼著石頭滑坐下來,我的兩邊太陽穴突突跳動著。當我平息了呼吸睜開眼睛,我駭然發(fā)現姑姑正站在我面前。

  我立刻想到那洗浴的女子,我回轉身看她,她已穿戴整齊朝下山的路漸行漸遠了,她對這里發(fā)生的一切毫無知覺。我轉過頭直直地看著姑姑,我瞪大眼睛看著。

  趙蘭花說我那個時候怕得說不出話來,其實不是,那個時候我根本毫無想法,不說話只是本能。

  在姑姑對我作出那個富有預言性質的警告以后,我便覺得冥冥中有一股力量,把我對姑姑復雜的感情消解了……

  姑姑開口問我:“你想要那姑娘嗎?”

  我拽住姑姑的衣袖說:“姑姑,你不要告訴師父,我求你了?!?p>  姑姑像沒聽見我的話,她說:“你想不想要那姑娘?”

  我拼命搖頭:“不要,我不要!”

  姑姑拍拍我的肩膀,她的動作很輕很緩,我在她的手下迅速地軟了下去,我再也撐不起我的眼皮了:我累,我真想睡一覺。

  我在夢中想念起我那素未謀面的媽媽,她圈著雙手把我擁在懷里,她緩緩地踱著碎步,她哼著一首久遠的兒歌,她富有節(jié)奏地輕拍著我的身體……

  我瞇著眼朝向她的臉,我看見一坨朦朧的白光……

  我迷迷糊糊地恢復知覺的時候,我正趴在一個人的背上,她的身體很香。我把頭從這邊轉向另一邊,我的額碰觸到她的發(fā)髻,她的發(fā)真滑、真柔軟。

  我們走在林間小道上,林里吹拂過來輕柔的風,樹葉沙沙微響,我身上沒有汗,關節(jié)處的皮膚干爽而滑膩。我感到很舒服。

  我喃喃說道:“姑姑,不要告訴師父……”

  十、

  姑姑表現得開始像一個正常的人,而對那天發(fā)生的事情,她沒有提起,連一丁點暗示也沒有,好像根本就沒有發(fā)生過那件事。

  師父依舊每天催促我上山,奇怪的是,那女子也沒再出現。難道一切都只是一場夢?我的心境漸漸開朗起來。

  好幾天以后,我才知道我并沒有做夢,女子沒再出現,是因為她死在了那天下山的路上。

  她的尸首發(fā)臭了,被一個上山割野草的農婦發(fā)現。據說她死得很稀奇,除了額上有一個血洞,渾身上下再找不到別的傷口。那血洞的形狀,是一朵隱隱約約的蓮花。

  女子的父母悲痛欲絕,到庵里請師父去念一晚經做超度。那個時候我和姑姑正在廚房里忙活,對女子父母的到來以及這個噩耗毫不知情。

  師父將法具打成一個布包,提在手上走進廚房找我——或者說,找姑姑,我至今仍無法把握師父當時的心情。

  師父說:“我要去做一晚法事?!?p>  我看著師父手上的布包,點了點頭。鎮(zhèn)上不時有人請師父做法事,師父從不帶我去,但往常都讓我?guī)兔κ帐胺ň摺?p>  師父停頓了一下——我后來想,師父是在等姑姑的反應。然而姑姑沒有,她低頭切著蘿卜絲,壓根當師父并不在場。

  師父于是出門了,但他幾乎馬上地又轉進了廚房,師父說:“鎮(zhèn)上死了一個年輕的女子,死于蓮花鏢。”

  我忽然有股不祥的直覺:師父和往常不一樣了,有什么事正在發(fā)生或者即將發(fā)生。

  十一、

  吃過晚飯,姑姑讓我早點上床睡覺。

  其實我哪里睡得著,我滿腦子是那女子洗浴的情景,我坐在燈前,她的身體就在燈火中央跳動,我背過身去,墻上哪里是我的影,分明是女子纖細的形象。

  我把燈吹滅了,爬上床用被子蒙了頭,我的雙眼濕潤起來,我要緊咬著牙,才能讓自己的哭聲在咽喉里止住。

  門開了,是姑姑走了進來。

  我感到她在床上坐下了,她拍了拍我的肩膀說:“你爹是個騙子。我恨他,我巴不得殺死他。可是,我更愛他。人們都要我死。我不死,你們就大禍臨頭了?!?p>  說完,姑姑替我把被子拉了下來,我隔著眼淚就著月光看她恬靜而安詳的臉,我們就這樣靜靜相對了好一會兒,誰也不說話。

  然后姑姑出去了。我心想:姑姑又瘋了嗎,她又說傻話了。

  十二、

  姑姑沒有瘋,姑姑死了。第二天清早,我發(fā)現姑姑在房間里上吊自盡。她的身體已經僵硬了。

  十三、

  姑姑死后沒多久,師父也圓寂了。

  師父的死我是有預感的,也是忽如其來的,某一天睡著后,他便再也沒有醒來,沒有給我留下任何遺言。

  可是我想他是知道自己的死的,我發(fā)現他在死前把遺物都處置妥當了,只留了一個布包給我。

  我以為布包里會是師父的衣缽,這最正常不過,師父死了,菩提庵就剩我一個和尚了,我自然是菩提庵的住持了。

  然而打開布包,卻是一些家常便服,還有錢,以及一張紅色的紙條。

  紙上寫了一男一女兩個人的名字和生辰,男的是“鄭一明”,一明是我的名,“鄭”想必是我的姓了。女的叫趙蘭花,旁邊還寫了地址。

  我明白師父是要我還俗了,這個趙蘭花是他生前替我聘下的妻。

  趙蘭花是農家的女兒,很淳樸,也有幾分姿色。

  后來據趙蘭花的爹也就是我的岳父稱,前年地里欠收,償不起地租,地主要娶了趙蘭花當四房去的,幸得來了個光頭的外商,幫忙還了地租,還給他的兒子聘下了蘭花。

  “那是我?guī)煾福 蔽胰滩蛔〈蠼衅饋怼?p>  “你師父?”我岳父說。

  我說:“我?guī)煾甘莻€和尚,我還俗前也是個和尚。”

  說到這里趙蘭花笑了起來:“我看那人倒像和尚,你卻不像。你說你當過和尚,你以前吃肉么,你會敲經念佛么?”

  我被問得一怔。我是在還俗以后才知道和尚是不吃葷的,盡管師父也不吃,但從沒制止過我吃。師父用佛經來教我識字,但也從不要求我敲經念佛。

  然而,我不是和尚,我不是和尚我是什么呢?我十八歲的時候,第一次思考起這個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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