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零六十九章 亮麗
豐臣秀吉咽了口唾沫,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坐了下來。今川氏平的臉色在火焰后忽明忽暗,更是令他琢磨不透。
“紅葉,你孤身來這里是干什么?你我二人已在交戰(zhàn),我隨時可以把你拿住,雨秋家和天下也就都是我囊中之物了?!钡炔幌氯サ呢S臣秀吉搶先開口,試圖通過描述自己現(xiàn)在所處的優(yōu)勢地位來緩和內(nèi)心的慌亂,“你到底有什么企圖?”
“我想停戰(zhàn)。”今川氏平?jīng)]有任何隱瞞,非常坦誠地說出了自己心中所想,“我苦心經(jīng)營十年,就是想以最小的損失結束亂世、統(tǒng)一天下,讓更多的家庭可以闔家團圓地看到和平降臨的那一天。所以我不想和豐臣家的主力決戰(zhàn),我想停戰(zhàn)。”
“停戰(zhàn)…”豐臣秀吉緩緩地摸著自己下巴上的小胡子,斟酌著低聲道。今川氏平的建議對豐臣秀吉而言很有吸引力,他知道此刻的他已經(jīng)接近戰(zhàn)敗了。如果能夠此時停戰(zhàn),平分天下,對他而言不失為最好的選擇?!澳沁@天下…該如何處置?”
“這個就不勞藤吉郎和豐臣家費心了,當然如果你們的仁人志士愿意參與進來我也很歡迎,不過首先需要豐臣家無條件投降,把所有的領地上繳?!苯翊ㄊ掀嚼^續(xù)坦誠地敘述著,仿佛在敘述一件非常正常合理的條件一樣??墒秦S臣秀吉聽完后卻怔住了,好半天才反應過來今川氏平在說什么,全身上下都開始發(fā)抖,從牙縫里擠出了一句話道:
“雨秋平,你是專程來羞辱我的嗎?”
“不是的,這真的是我最后的條件了。你能力那么強,我不可能給你留下一片領地,稍有不慎又要掀起腥風血雨?!苯翊ㄊ掀剿坪鯖]有聽懂豐臣秀吉在說什么,依舊一本正經(jīng)地解釋道。豐臣秀吉見狀大怒,狠狠地一拍桌案,桌子上的燭臺都被拍得跳了起來,今川氏平趕緊伸手去扶住。
“夠了!我承認我已經(jīng)被你算計得要走投無路了!但是不知道為什么,你現(xiàn)在自投羅網(wǎng)送上門來,那局面就完全不同了!我只要扣住你,我看雨秋家和你的雨秋系大名如何與我作戰(zhàn)?”豐臣秀吉勃然大怒,指著今川氏平大罵道,“你以為你孤身來大軍里勸降我很酷嗎?你以為可以在青史上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嗎?想都別想!我現(xiàn)在把你抓起來,你就像是個葬送好局的白癡一樣!”
“你辦不到。”今川氏平并沒有因為豐臣秀吉那激烈的態(tài)度而生氣,只是闡述事實般低聲道,“我想走,你攔不住我。不然以我那事事求穩(wěn)、保險至上的性格,你覺得我會孤身來這里嗎?”
“我管這些?你讓一個窮途末路的人管這些?”豐臣秀吉“騰”地一下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反正我現(xiàn)在就是要抓你,你能奈何我?”
“那就請稍等一下吧,聽我把話說完。”今川氏平有些無奈地嘆了口氣,舉起了手示意豐臣秀吉不要激動,“耽擱了不了多久的,藤吉郎意下如何?”
“你盡管說,反正讓我投降是想都別想。說完了就老老實實別亂動,等著被我五花大綁吧?!必S臣秀吉冷哼了一聲,一屁股又坐了下來,翹著二郎腿道,“我倒要看看伶牙俐齒的你能說出個什么所以然?”
“讓我們先假設一種情況吧?!苯翊ㄊ掀叫χ雅e起的手做出了一個“一”的手勢,“假設我有萬夫不當之勇,可以隨時從這里殺出一條血路,你抓不住我。如果這種情況成立的話,現(xiàn)在我勸降你,你愿意接收嗎?”
“我不想回答不可能發(fā)生的事情?!必S臣秀吉雙手抱胸,冷冷地搪塞道。
“假設,我說假設。”今川氏平卻沒有讓開話題,而是不依不饒地追問道,“說說看嘛,我是真的想知道你的想法?!?p> “還是不可能,我寧愿以天下人的身份死,也不愿意以囚犯的身份活?!必S臣秀吉深吸了一口氣后,狠狠地沉聲道,“所以勸降什么的就別想了,我絕對不會答應的?!?p> “活下去沒什么不好的,你可以享受很多很多平時生活里沒有享受的樂趣,還可以在家人的陪伴下安度晚年,盡享天倫之樂。秀松也好,寧寧也好,川子也好,你的家人們都在等你。這些都是在壓力重重的武士生涯里體會不到的,錯過的話,人生都會留有遺憾?!苯翊ㄊ掀秸\懇的話語,在豐臣秀吉耳朵里聽起來卻像是最深的諷刺。他獰笑了兩聲,又沉默了半晌,最后紅著眼對今川氏平低聲道:
“紅葉,你我也相識三十多年了,你不知道我這三十多年是怎么過來的嗎?你不知道我這輩子的人生是為了追求什么而活的嗎?”
“我生下來就是低賤的農(nóng)民,我爹沒多久就死了,我娘改嫁,那混賬繼父也不拿正眼瞧我。我因為長得丑陋,從小就被村里人欺負,他們叫我‘猴子’,從來都沒給過我一點好臉色,只要是我走過的地方永遠伴隨著污言穢語和輕蔑的嘲笑?!必S臣秀吉講起自己的往事,不自覺間狠狠地握緊了拳頭,眼神里也充滿了最深的怨恨,“你不會體會到的吧?看你的樣子,在明國也是書香門第出身,到了今川家也是被當主賞識飛快地飛黃騰達成了女婿。你從小不會缺衣少食,不會有人見到你就往你臉上吐口水,不會走在街上就被周圍的人聚在一起嘲笑調(diào)侃,更不會被所有人都看不起地叫一聲‘猴子’。你不會明白這種感覺的,你們都不會明白。這種感覺真的是糟透了,比下地獄還要難受一百倍、一千倍!你就感覺自己只是一只低賤的蟲子,連起碼的尊重都得不到,生到這世上就是一種折磨和罪過?!?p> “我打死都不愿意再體會哪怕一瞬那樣的感覺了,那樣的感覺哪怕是回想起來都脊背發(fā)涼,仿佛有無數(shù)根針在扎著你的骨頭、無數(shù)只螞蟻在同時啃食你的五臟六腑一樣痛苦。我拼了命地出人頭地,拼了命地對所有看不起我的人笑臉相迎,拼了命地阿諛奉承,把腦袋系在腰上拼命,就是為了爬到更高的位子上;讓曾經(jīng)那些看不起我的人不敢在對我有半句嘲笑,讓那些曾經(jīng)欺負我的人老老實實跪伏在我面前搖尾乞憐!我要爬到天下人的位子上,要讓全天下看不起我的人俯首帖耳,要玩弄最高貴的公家貴族的小姐,要用最名貴的茶具,要住最奢華的城!那樣的感覺,僅僅是想想就爽到不行??!只有這樣,才能把之前幾十年那么多受到的屈辱給補回來!這么多年這么難的路我都撐過來了,就是因為這個念想在心里支撐著我,我才能在無數(shù)的謾罵和輕侮里堅持下來??!”
“而你現(xiàn)在!”豐臣秀吉再次霍然起身,把手筆直地執(zhí)行了今川氏平的腦門,“要奪走我的一切,我的地位、我的身份、我的榮譽,我奮斗終生才得來的天下的尊重!讓我重新回到那個被人看不起的過街猴子,變成那個人人路過都可以嘲諷謾罵吐口水的猴子!你覺得可能嗎?你不如直接殺了我!”
“我知道了?!苯翊ㄊ掀介L長地嘆了一口氣,眼里的無奈已經(jīng)掩飾不住,“是我考慮不周了,不該勉強你的,此事本就沒有談判解決的余地。”
“知道就好,那就乖乖待著別動吧?!必S臣秀吉冷笑了一聲,就準備喊門外的黃母衣眾近來抓人,可是今川氏平卻忽然開口道:“等一下,我還有最后一個問題。”
豐臣秀吉不明就里,看向了今川氏平的雙眸。
“當年備中高松城決堤,是黑田孝高一人策劃的,還是你也有參與?我問了阿市多次,她都沒有告訴我?!苯翊ㄊ掀絾柍隽艘粋€豐臣秀吉沒有料到他會問的問題。
“我沒有參與,是官兵衛(wèi)和林秀貞弄得。”豐臣秀吉想都沒想就給出了否認的答案,他對面的今川氏平卻是如釋重負地笑了,向自己伸出了手。
豐臣秀吉不明白今川氏平要干什么,但那只手仿佛有魔力一般,吸引著豐臣秀吉不由自主地也抬起了手,和今川氏平的手相握。
“如果你回答我,你有參與,我本可以更心安理得一些?!北砬榉路鹱越翊ㄊ掀降哪樕舷Я耍粝碌闹挥心请y以言述的堅定,“我已經(jīng)做出選擇了?!?p> 他反手舉起了桌上的燭臺,徑直向著墻壁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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震天的炸響聲如平地驚雷一般,迸發(fā)在尾濃大地上,方圓百里內(nèi)的百姓只覺得地面像地震一般劇烈搖晃,在拂曉前匆忙抱著家里的孩子跑出了屋子,只看到墨俁城方向綻放而出的硝煙。整座城池連帶著周圍的一圈城下町都籠罩在煙霧里,那團煙霧還在不斷地膨脹。隨后,碎石混雜著斷臂殘肢從天上紛紛揚揚地落下,好似血雨一般澆灌在墨俁城周圍的土地上。而駐扎在尾濃附近的豐臣、德川、今川三家的士兵也都是目瞪口呆,根本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墨俁城周圍的豐臣軍更是在瞬間被震得眼冒金星,隨后被爆炸產(chǎn)生的波動震翻在了地上,接著又被噴涌而出的煙霧籠罩。
“咳咳…”
在廢墟上重新將身體實體化的今川氏平被硝煙和刺鼻的血腥味嗆得有些難受,他看了眼腳下尸橫遍野的一片狼藉,卻不后悔自己選擇使用的神力的能力——他沒有用時空傳送轉(zhuǎn)移到今川楓的身邊來逃避現(xiàn)場;而是選擇了短暫的虛化身體,讓自己躲過爆炸,隨后直面自己的選擇所帶來的殘酷損傷,感受著胸口不斷襲來的悔意。
估計有千人被炸死了,死無全尸…
但這里面包括了豐臣秀吉和豐臣家大半的重臣,以及豐臣秀吉最忠誠的黃母衣眾。他們也都有自己的妻兒和家庭,也有在等著他們回去的人,不過他們的家人再也等不到了。沒錯,是我做的,他們?nèi)际潜晃液λ赖?。但他們被炸死后,剩下的豐臣軍面對絕望的局勢,應該不會再拼死抵抗了。
今川氏平直起了身子,大踏步地走下廢墟,每一下踏在尸體上的腳步都令他痛心,卻也鞭策著他越走越快。他仿佛踏在三十多年來所有犧牲者堆疊而成的尸山血海上,不斷前行。
后悔吧,盡情的后悔吧。然后在這后悔里不斷前行,去終結這亂世,開創(chuàng)一個長治久安的太平盛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