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傍晚,墜下山體的落日余光穿透云的縫隙直射向中天,東方一彎鐮刀呈現在天幕。大水灣拴牛橋畔,日月交暉映照在水面上。此刻水面幻化成一個光怪陸離的魔鏡把各種色彩、圖案囊括其上。在這白晝與夜的連接點上,蘆葦林中的“拉子”領起了大合唱,聒噪的知了在水灣邊的柳樹上又一時段的鳴叫,歸巢的鳥兒滑翔翅膀嘁喳如潮棲落在枝椏。肩扛鋤頭被汗水浸透衣背收工的勞力、趕著羊兒裸著上身歸家的孩子、岸邊赤足洗衣的主婦、下到水里洗澡的男男女女、連同天上的云彩被一次次的撞碎、蕩漾著去遠方。
姑娘、媳婦、小伙、老人、孩子……水灣邊又一天的天然浴場漸漸熱鬧了起來……
男人們知趣的總去往水灣的西岸,赤身露體的他們又大著嗓門挑釁似的說一些不害臊的話。這邊潑辣的媳婦們也提起了高音了應著那邊“你敢過來?看不給你咬了?”那邊也不示弱,“你過來,你膽兒大你過來?”……那邊短暫無語的靜默后“去,去,去呀,讓你過去呢!”——他們或她們又開始了“窩里炸”幾個人必是推了一個向那邊作推的動作,水聲嘩啦啦的響!“你去,讓你去呢!”被推的人反擊。這邊聽到那邊的動靜又是一陣浪笑……響亮的笑聲響徹那幕色里。
東方,湛藍的天上已隱約出現眨眼的星星,月兒弓形的腰身澄明地懸掛在東天。姑娘在迷蒙夜幕的掩蓋下脫掉了緊身的內衣,露出了潔白豐盈的線條……。膽小的孩子一只手拽著媽媽,另一只還與同樣拽著媽媽的孩子打起了水仗,推起的水花濺起,他們躲閃著、嬉笑著。再大一點的孩子又躍躍欲試要比試誰游得最長。那時七八歲的男女孩子正應了那句俗語:“夠著門搭兒,隔應死一家,夠著門鼻,隔應死一群”。充分說明他們潑皮搗蛋的能力。比了幾趟,都是在淺水里,好像不過癮。擊起的水花和著吵吵鬧鬧喧聲一片。引得洗著澡也不忘拉家長的大人一片數落:“去、去、去、遠點!把水都刨抄混了!”挨訓后只得來片刻寧靜,一男孩子說:“誰有本事?咱看誰先游到對岸!”
“俺,俺,還有俺!”
幾個女聲積極響應還有幾個男孩子,并齊齊的舉起了手又帶起一片水聲。牛陽牛燕子牛月梅也舉起了手。
“誰游?來、過來,咱們站成一排!”一男孩兒喊到。
“分開些、分開些!”七八個男孩女孩集集挨挨的站成了一排。
聽俺喊:“‘開始’,就開始了!”
牛陽這是跟姐姐來的,姐姐已是大姑娘,她們盡可能的把身子隱藏在水里,洗著她們的內衣、聚著堆說著悄悄話。
“姐、姐!”牛陽喊到。
“他幾個去對岸哩,俺也去!”
“去吧,去吧!”姐姐向她揮揮手沒扭頭只顧說她們的悄悄話。
一聲“開始!”,孩子們就奮力向對岸方向猛撲,擊起的水花一片嗆得小牛陽不能呼吸!她即知道是同伴離得太近!她想緩下來待他們措前一些再追去,同時她也感到身后又有同伴。在這分心之間,她在下沉同時才想起已游進了深水區(qū)!情急之下她猛向上踩水旋即翻轉身體以仰泳!很好!躲過了同伴的打水及下沉并調整好了速度向前而去!其實,她聽父親說起過這個水灣最深的地方。一個夏天,一陣急雨后在地里干活來不及躲避的人們一身的落湯雞,男人們就相繼悠閑的在大水灣里消遣放松到后來就比試仰泳、狗刨、潛水……還要試探大水灣他們認為最深的地方。這些自小在水邊長大的男人個個水性了得,也包括一些膽大的女人。家家戶戶的孩子從小在水里玩兒,幾乎沒有不會水的。牛陽也一樣,除了潛泳她不能潛太久,仰泳是她最拿手的。在她還不會水之前,父親曾馱她游到過那里,那時她膽戰(zhàn)心驚,把父親牢牢的抓住。父親更是水里的高手,他能像人直立走路一樣在深水里踩著水向前去速度了得!那身子趄著膀子一晃一晃的頗有些好笑。那天父親就是以這樣的動作去試探大水灣的“尖鍋底處”——他們聽老輩人說,大水灣是一個大鍋形的,最深處就是鍋的中央。父親以直立的方式踩到那里,就潛下去,好久,他探出頭,手里攢著那水底的一把泥沙。他興奮的說:“奶奶!有俺的五六個身高也不依吧?”父親可是有一八五的高度,每想起父親用他的身高做比較,牛陽的心里由不得生出膽怯!此時,膽怯如爪瞬間就抓緊了她!身處夜色渲染的水面,放眼,一切朦朧!咋一看似好陌生的環(huán)境!一東一西兩個大鼓窯的倒影投在水面,使她身處一片陰影里!身邊只有除了一波一波的水向前推進沖擊著她而后向前擊打對岸發(fā)出的撞擊聲!得了這一刻的仰泳,她知道身下就是“五六個父親”的地方!“是要折回還是往前?是要折回還是往前!”她問自己!幾乎有要哭喊的沖動!可一張嘴,一口水來不及咽了下去!這時她注意身后的動靜,人聲已在身后很遠的地方!細聽很近的身后有擊打水的聲音,但聲音稀廖!憑著感覺她知道有人跟在身后?就是這稀廖的水聲給了她勇氣擊退了恐懼!
是誰呢?管她是誰呢!到對岸去!心一定,她就勢一個反轉身體,向著對岸打水而去!她有些在心里笑自己!剛剛還想哭呢!還沒有游過這么長的水面呢!她拿出了最拿手的本領!雙腳登水前行,再配上雙手輪流打水如船的雙槳。來的地方人們洗澡生出的沖擊力一波波的向她的方向而來,當細弱的波紋漾過她的身體給她去對岸帶來了心理上順水的力量,前行省力多了!
“?。烤驮蹅z兒?”十一歲的牛陽身體觸到了岸邊的沙石看到了越來越近的水花問。
“嗯,他們沒游多遠就拐回去了!”來者是小牛燕。
……
她一時無言。不是說要比賽的嗎?
“俺看只有你越游越遠,就跟過來了!”
倆個十多歲的女孩子坐在岸邊柔軟的泥沙上,天藍如洗月彎如船。只是月兒的銀光被大鼓窯阻擋無法普照在她們身上!大鼓窯上煤光燥熱依然,抬頭去聽得棲息其上的鳥兒在綠草叢中卿卿我我。身邊是一望無際的水面及朦朧的暗影,遠處的蘆葦蕩鳥聲寂廖如浮于水面會移動的帆。那岸,人聲依??!置身于如夢如幻的景地,倆個人沒有如此刻真切感受著自我與彼此的存在!剛剛經歷的“那岸到這岸”全神投入的“旅程”,恰是倆個小姑娘在十幾多日月后構建、鋪墊內心的必然“旅程”!它就那樣水到渠成的來了!一時間,倆個姑娘相對無言,腳伸放在泥沙任漾來的水波在其上起起落落……
其實,牛燕在這幾多年里,她的人生已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少年的牛陽成了她心目里的追隨者亦或企慕者。只是牛陽不覺知罷了。
“咱回去吧?”牛燕問到,“你還行不?”
“嗯”牛陽答到。
倆個小姑娘,再次游過在白天男人們還有些膽怯的大水灣最寬最深的水域,一路無話,像是各自想著各自的心事。
牛燕來牛庵的這幾年里,她的身高已高過了牛陽半個頭。她性格里膽大潑辣的一面顯現無遺!她的水性毫不遜于自小在水邊長大的孩子。
人聲越來越近。
“回來了,回來了!”
“可回來了!”
姐姐早焦急的等在那里:“就你們兩個傻瓜!”
“大晚上兩個妮子,你們的膽兒太大!”女人們嚷嚷,緊跟著還有女人們的附和。此刻她倆成了眾矢之的。姐姐大概當時只顧說話并沒聽清她的告訴吧!
牛月梅上來拉著牛陽的胳膊看著她小聲說:“走,咱回家吧?”
忙碌了一天的人們,在夜的掩護下,退去了衣衫,在大水灣里洗去一天的汗臭和疲勞。在這個時間段,他們幾乎忘記了時間的存在,享受渾然天成的大自然的給予。村子里的大姑娘們,她們一定是拖延走得最晚的那一撥!夜靜水灣空,她們赤裸著飽滿如玉的肌體脫離了水波的掩護,細細碎碎的拾掇自己……
這個時間的牛燕,是自由的是完全屬于她自己的。
禁錮的一個本該屬于孩子的天性被釋放出來!享受從內至外的一個自我的共處,享受柔軟舒適的水流……
——她再也不能背起她的“軍用書包”瘋瘋癲癲的往返于學校,她再也不是家里一些人眼睛里的活寶,她說話再也不會發(fā)出甜得發(fā)“嗲”的聲音了……每天的早起后,她家房外再不會出現牛二梁給她笨拙的編小辮子的鏡頭,還有,牛二梁再不會馱她在脊背“嘚兒嘿……嘚兒嘿……”的玩樂……還有她的小弟弟再也不是她討厭的跟屁蟲,他再也不會一路蹣跚哭著叫著追隨她,他再也不會和她爭食物,特別那饞人的芋頭,她不用再裝模做樣的說“姐姐嚼了喂你”然后,才過了一會只能從她的嘴巴里勉強吐出一點,搞得一家人哭笑不得……
回望來處,很多次牛陽想給自己一個解釋:為什么兩個十多歲的小姑娘在一聲“開始”后,執(zhí)著地抵達大人都有些膽怯的水面、而且是在夜色里還是第一次?一個人必有一段懵懂的日子,不管它有多長,也必將成長成熟,成熟成他必將成為的樣子?那段懵懂的日子,所做的一些事情,它帶著一些屬性,正是成熟的成年后你做事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