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5章 在正常與瘋顛的夾縫
護士不由得干咽一口,翻到下一頁:
客人是一個帶著眼鏡看上去十分斯文的男性,干練利索的發(fā)型、內(nèi)含笑意的雙眼,有些粗燥的皮膚像是在外奔波了許久。他自稱是我的朋友,卻不告訴我名字,還開玩笑的說要讓我自己記起來,對此我十分懷疑,連名字都不肯說的人,誰知道打得什么主意。
入院一個多月來,并沒有像他這樣的訪客,雖然能下床走動后偶爾有幾個同事來看過我,卻……也只是看看而已。
那陣子,我的心情極遭,無論醫(yī)生跟我說了些什么,我一概充耳不聞,腦子里一片空白,因為我仿佛記起了某些事,看到了些畫面——一個影子在我眼前晃動,似乎在努力呼吸般嘴巴一張一合,眼眶中流出的不是眼淚,而是鮮紅的血,這副畫滿如同午夜夢魘,揮之不去,讓我的精神處于非常不穩(wěn)定的狀態(tài),最后嚴(yán)重影響了治療,于是醫(yī)生對我進(jìn)行了限制。
那個男人就是限制階段時唯一允許我見的人,也不知他是怎樣通過醫(yī)生那關(guān)的。
他坐在我身旁,給我講以前的往事,邊講還邊看我的反應(yīng),對我這個失憶的人來講,這種“好久不見”引不起半點感動。然而我還是很感謝他,盡管他人有些奇怪,但還是為我空空如也的記憶填充了不少新東西。
在黑色襯衫外套了件薄外套的他,看著坐在床上的我的樣子,頻頻搖頭嘆息:“你怎么會遇上這樣的事,太倒霉了。”
“還有比我更倒霉的。”我喃喃的回道。
男人恍然大悟的“哦”了聲,“對對,你還活著,這就是不幸中的萬幸啊,大難不死必有后福,你以后肯定順風(fēng)順?biāo)??!?p> “以后……”
我以后要干什么、要去哪兒,我一點想法都沒有。
“你真的一點也想不起來了?”男人似乎有些不太相信。
我只好苦笑,“我真的失憶了,不光是你,就連父母的長相都想不起來。”
“太可憐了……”
“所以你來我還是很高興的?!?p> “小事一樁,我以后會經(jīng)常來看你?!蹦腥撕浪男Φ?。
經(jīng)常來,我的心里對著個詞產(chǎn)生了種抵觸,下意識中,我并不想見到他。
“我們怎么成為朋友的?”我猶豫了幾秒,臉擠出了個僵硬的笑容,我拿性命保證,這個笑容一定難看的不行。
男人從買來的水果中取出根香蕉,三兩下剝了皮遞給我,嘴里說著:“我們開始是合作伙伴,后來漸漸熟悉就變成朋友了,你不記得了,還是我送你去的車站,看你上的大巴?!?p> “我好像要回老家……”
男人眉角一挑,“對啊,你辭職后想回老家清凈清凈。要我說那破工作早就該辭,受那氣干什么,又不是沒活路?!?p> “受氣?我在大學(xué)受氣?同事們倒是來過幾個,沒聽他們提起過?。俊?p> 他冷哼一聲,“就是他們排擠的你,他們還能往自己頭上扣屎盆子??!如今黃鼠狼給雞拜年……算了,那些個糟心事,想不起來正好?!?p> “是嗎……”回想起那些人來探病時的樣子,沒感覺出他們不懷好意,“我們合作了什么,是學(xué)術(shù)研究嗎?”
男人不屑一顧的一擺手,“怎么可能,我可沒那腦子!我們是做生意,大學(xué)里教書雖然穩(wěn)定,可收入嘛……”他略帶嘲諷的笑笑,“肯定沒有做生意賺的多,我們都是為了過上更好的生活。”
“……什么樣的生意?”
“什么生意都做,種類不少呢,主要是……嗯……我負(fù)責(zé)跟客人洽談,你則是檢查商品加工的質(zhì)量。”
“我們兩人?”
“還有別的合伙人,他們今天都沒時間,改天我再把他們帶來?!?p> 從那以后,男人又來過好幾次,給我?guī)Я嗽S多滋補身體的營養(yǎng)品。奇怪的是,每次來,他的第一句話總是“你想起來了嗎?”,起初我以為他在關(guān)心我,沒太在意,可久而久之,我總有種他在監(jiān)視我的感覺,那不是問候,而是確認(rèn),是生怕我記起來的確認(rèn)。
——我清楚記得那一天,他把那兩個合伙人帶來的日子。
兩人都是一副笑臉,可我卻起了一身雞皮疙瘩,涼氣從腳底心鉆進(jìn)瞬間侵占了全身。
跟那個男人一樣,新來的兩個人同樣感嘆了一番我遭遇的不幸。
“我們最后一次見面是一起去爬山?!蹦莻€長得瘦瘦高高、穿得整整齊齊的男人對我說:“你閉上眼想象一下,是不是就能回憶起點什么……我們爬的那座山?jīng)]有多少人知道,由于剛下過雨,石板路上很滑,你還摔了一跤?!?p> 一旁的兩人緊接著笑著附和起來。
“那天山上沒人,我們還……特意到四周查看,確保真的沒人……”
這時,他的語調(diào)變了,變得有些咄咄逼人,臉上卻仍舊保持著微笑。
“我們呀,都不怎么喜歡爬山,可是沒辦法,誰讓山上有人等著咱呢,就因為小島地處偏僻,所以才把地點約在那……那是個夜晚……”
隨著他的話語,我頭部感到沉甸甸的,渾身不自在。
“那個兒童故事怎么講的來著?從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廟,可惜廟里沒和尚,只有尊青面獠牙的……神像?!?p> 一聲驚雷在我腦中炸響,一瞬間,一種類似生物的本能催促我馬上停止對話。
“那個……”我顫抖的說,“我有點累了……今天先聊到這兒吧,我想睡會?!?p> 那個瘦高男人繼續(xù)面帶不祥笑容,炯炯有神的眼睛如同在盯掙扎的獵物般瞪著我。
“這樣啊,那沒辦法了?!彼刂氐貒@了口氣,表達(dá)自己強烈的失望,然后向旁邊的男人使個眼色,說道:“本想著說點過去的事幫你找回記憶,可信息量好像大了些,累著你了吧?你看我們,好心辦了個壞事,你身體明明還未康復(fù)呢?!彼鹕?,拽拽我的被子,又在被子上輕輕拍了拍,“咱慢慢來,我聽說有許多失憶患者經(jīng)過仔細(xì)休養(yǎng)都能逐漸恢復(fù)記憶,況且你還有我們,我們……肯定會幫你,你可是我們重要的……呵呵呵……合作伙伴?!?p> 臨走前,瘦高男人從包里拿出個護身符塞到我手上,“這是我特意上廟里求的,拿著,保平安。”
夜間,我躺在床上,耳邊反復(fù)響起瘦高男人的話,一整夜,我都沒怎么睡。
之后,三個男人就再也沒來過,對此,我松了一口氣,然而災(zāi)難卻才剛剛開始。
我又開始做噩夢,而且每次所夢到的情景都驚人的相同。夢的內(nèi)容讓我耿耿于懷,以至于最后,很難武斷的判斷它就是個單純的夢,我不禁擔(dān)憂起來,懷疑夢中的內(nèi)容就是現(xiàn)實。在此,我把連續(xù)幾天怪異的夢記錄下來。
噩夢的開始是一個人凄厲的慘叫,我看不清他的臉,男人的叫聲直接震蕩著我的胸口、我的腦袋,感覺是那樣的真實。
……你們會遭報應(yīng)的!
到底是誰在咒罵?雖然我看不清他的臉,但是……僅憑我個人的感覺……那個男人多半我認(rèn)識。
……太可怕了!你們簡直是喪心病狂!你們不是人!
他又破口大罵道。
接著,夾雜在怒吼聲中的還有一陣譏諷的笑聲,某個人的影子慢慢在黑暗中成型,先是全身輪廓,接著是面部五官,然后整個人逐漸清晰起來,出現(xiàn)了一個男人的身影。
是那個最先來看我的男人——他在笑,面部擠壓成一團,笑的極為丑陋。
之前見面時,他給我的印象僅僅是個普通人,普通的長相、普通的身高、普通的體型,然而在夢里,我卻感到他長得很丑陋,簡直是奇丑無比。還有他的笑聲,以達(dá)到激烈而癲狂的程度,不堪入耳。
……救命??!
……有人嗎,來救救我!
……救命??!
此時此刻,怯懦充斥著我的內(nèi)心。
……住手!
……你們給我住手!
瘦高男人的身影也慢慢從黑霧中顯現(xiàn)出來,似乎因他的出現(xiàn)對呼救聲起了反應(yīng),那聲音開始紊亂,像是聲音的主人在拼命逃跑。
身體跌倒的聲音、拽開障礙物的聲音、某種物體相碰撞的聲音、指甲刮擦地面的聲音,還有,那些人的笑聲……各種聲音與各種影像相互交錯,沒過多久,就像畫面壞掉了般胡亂閃現(xiàn)。
……殺了他!
……殺死他!
高瘦男人命令著。
……只有殺了他,我們才能活!
話語中滿是殺意,一絲人類該有的情感都沒有。
蔓延至全身的恐懼越過了臨界點瞬間爆發(fā),我猛烈的搖著頭,可他們卻把一把刀塞進(jìn)我手里。
……那個人,必需死!
我搖著頭,向后退著。
……殺死他!
他們在給我洗腦,那三個男人的面部開始轉(zhuǎn)變成新的樣貌——三個……僵尸。
隨后,瘦高男人抬起下半邊染成鮮紅色的臉,聲音變得冷靜起來。
……處理掉……不要被發(fā)現(xiàn)……
……找個地方埋了!
……別留下證據(jù)!
……保守秘密……我們誰也沒來過……
……否則……
這是他們對彼此的警告,我是否也做了相同的警告?
有些醫(yī)學(xué)文章闡述夢境是失憶者試圖尋找或是試圖忘卻的記憶,由于在內(nèi)心留下極大的感受,因此腦電波將神經(jīng)中樞中殘存的影像重新送回病人的腦中,而睡夢中正好是腦電波最為活躍的時期。
我不是腦神經(jīng)醫(yī)生,不明白這種電波與記憶之間的關(guān)系,可我明顯感到,我的腦子出現(xiàn)不好的跡象,有時清醒,有時糊涂,雖然醫(yī)生否認(rèn)這點。
為了避免情況繼續(xù)惡化,我謊稱睡覺困難,讓醫(yī)生給我開些安眠藥。遺憾的是,也許我本人的神經(jīng)本來就很脆弱吧,崩潰比我想象的來得早,而令我崩潰的契機,正是瘦高男人塞給我的護身符,那里面有張畫……拜它所賜……我遭到了恐懼和絕望的腐蝕……徹底壞了……
現(xiàn)在,我住在精神病院里,大部分時間情緒很穩(wěn)定,所以,我與住在這里的其他病人有所不同的,之所以我沒出院,是因為怪異的夢還在持續(xù),那些聲音、景象、話語、如同一大堆異物入侵了神經(jīng),我只能留在這里,悲慘的等待它們將我完全吞噬——
“天啊……”
護士猛地站起身,雙目圓瞪,臉色難看的嚇人,內(nèi)心像被砸進(jìn)去了一塊巨石,堵的說不出話。
隱約之中,她不覺得308床的病人所寫的內(nèi)容只是單純的“妄想”,內(nèi)心的某處,她是贊同308床的病人的——這些夢,或許在現(xiàn)實中真的發(fā)生過。
如果是那樣——
護士閉上眼睛,此刻她完全沉浸于自己的思路中,整個世界仿佛突然之間只有自己。
突然,她好像聽到外面有個聲音,開始很細(xì)微,接著越來越大,帶著無數(shù)人的跑步聲,響徹在走廊。
“怎么了?”護士從恍惚中恢復(fù),詢問身邊的同事。
“是308床的患者,他發(fā)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