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到卯時，冬日的清晨獨自刮著清冷的寒風，崔琰裹著厚重的毯子從臥房里推開房門，院中花草黑漆漆暗沉沉毫無半點生氣，屋檐上依稀看得出飛禽欲振翅而去的姿態(tài)，幾縷深色不知是天上的云彩還是誰家早炊的煙，從屋頂上悠悠伸向天際，分不清是灰還是黑。雪已經(jīng)停了幾日，可空氣中還停留著那股刺鼻的凜冽，仔細聞來，還有些血腥味道從記憶中飄來。
中廳的火爐上，橘紅色的碳火比墻壁上的蠟燭熱烈不了多少，想來再過一個時辰便要熄了。崔琰伸手夾取了一些木炭擱上去，然后緊盯著它們從黑暗變得鮮紅，直到一聲“噼啪”帶著火星從中炸起，他才緩過神。
天色已經(jīng)蒙蒙亮了，遠處走來一個人影，蜷縮著肩膀，手上似乎拎著什么東西，走至半路抬頭看見自己，輕呼了一聲，趕緊小跑過來，原是管家。
“殿下，怎么起這般早？可有什么吩咐？”
崔琰面帶微笑，心中暗自思忖。
是啊，我有什么吩咐？接下來該做什么？十六字案至今撲朔迷離，看不到半點線索，連唯一的證人也被人半路劫殺，雖然知道是殺人滅口，可線索僅有一副畫像著實離譜。昭王府上也是雞犬不寧，有人愁眉苦臉有人趁火打劫，妄圖攪一番渾水。吳興這里也是錯綜復雜，不知該如何處理。眼前東宮閑置，多有謀士獻策游說自己入主，雖說自己并無此野心，可入主東宮也有許多方便可為利用，更不用說日后翻案查證，也可便利，若得其位，定要先查舊賬，后算新賬，日后再禪位豫霄也不失為上策。
“等下去西市口”崔琰說到，“買些胡人菜食和湯餅子，跟我一起到內(nèi)苑去。再叫人買身新衣裳過來，尺寸要讓院里的丫頭量過再去定，其余的你看著辦。”
那管家會得其意，抬頭看了看天色，約莫卯時過半，早市攤口也開了會兒了，想來該有的都有，便拱手告退。
果然，去了沒多久便左手右手抱著些盒子回來，回報了些話，崔琰便自己拎著盒子轉(zhuǎn)身進了內(nèi)苑。
“東西給我吧。你在此地留神，莫要閑雜人進來?！?p> 順著耳廂左轉(zhuǎn)幾步便是內(nèi)苑，回廊兩側(cè)是朱紅色的柱子和灰白色的天空，四下看了幾眼發(fā)現(xiàn)并無身影探伏查看，便邁步進了客廂。
里面的人不知是剛睡醒還是一夜未眠，此刻正躺在塌上，歪著身子斜靠，一手支撐著臉頰，一手隨意耷拉著，聽見屋門響動，急忙側(cè)目過來，見是崔琰，復又把頭耷拉了下去。
崔琰似乎已經(jīng)司空見慣，也不多言，只把東西一一拿出來擺好，又從兜里拿出火折，點了一支蠟燭，才多了點光亮進來。再抬頭時，胡姨正一臉疑惑的看著自己。
“胡姨，趁熱吃些。今日臘月30了。簡簡單單，過個年吧?！?p> 胡姨的臉上閃過一絲驚喜，瞬間又變成原來那副厭煩卻又無奈的面孔。
“每過一次年，我便老一歲。不知道這輩子還能不能再見到我兒?！?p> 崔琰遞過來一雙筷子，示意她接過。然后自己拿起一塊蔥餅，空中囫圇道：“今日隨我入宮家宴，應(yīng)該會看到你兒子了?！?p> 陰郁的眼神忽地在暗淡的屋子里閃出光彩，胡姨放下手中筷子，緊忙往前靠了幾分，緊張道：“真的嗎？是我兒子。你確定我能見到他？”說罷，又面帶疑惑，神色愈發(fā)焦急，“你認識他！你一直以來都認識他。他為什么還在宮里？他在那里做什么？為何你以前從來不告訴我？為什么！為什么！對他來說，宮里是世界上最危險的地方，你明明知道的，為什么不帶他出來！”
胡姨哀求的眼神渾濁而晶瑩，渾濁的是被歲月抹去耐心的失望和無奈，晶瑩的是悲喜交加夾帶的希望和眼淚。
“我也是今年才知道。再說，他雖然呆在宮里，但卻是這世上最安全的地方。你就安心等待好了。今夜，隨我前去就是了。”
“不！我不去！”胡姨忽然驚道，“你帶我兒子出來！我要見他！”
崔琰皺著眉頭，但眼神依舊堅持?！敖袢帐貧q，宮里舉行家宴。你隨我前去，只要你船上侍女衣服，不聲張、不亂走，我保你看到你兒子?！?p> “不行，不行，我不能去。雖然很多年未見，但是他肯定一眼就能認出我。他知道，他知道我知道他做了什么。如果被他發(fā)現(xiàn)，一定會殺人滅口。就像...就像...”說著，胡姨的聲音忽然沉了，好似碰到了忌諱一樣，不敢再提。但崔琰知道她忌諱什么，也知道她渴望什么。
“我會讓人給你打扮成侍女模樣，保管別人認不出來。到時候你只管跟在我的身側(cè)，和管家一同出入就是。”
“不！我不敢去！他會認出來！”
“胡姨！你要見你兒子就必須跟我去！否則你這輩子就再也見不到他！”
崔琰一聲大吼，倒令她安靜了下來。
是了，自己是快要入土的人了，這輩子許是真的再也看不到了。
可是，如果被他認出來怎么辦？是逃，還是捱，還是讓齊王來承擔？我不知道，他們有太多的秘密和陰謀，說不定，自己也是被他們利用。
齊王是想查清楚那天晚上的真相，查清楚王妃到底是如何死的。我該說嗎？我不知道。我只想看到孩子還活著好好的，哪怕就一眼。我只要他好好的，至于其他的，關(guān)于他們的秘密，就帶去棺材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