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數(shù)日,趙廣源都沉浸的麻木的痛苦中。
這種痛苦倒不是實際意義上的痛苦,而是一種因一成不變的生活而感到無聊的痛苦。
他的身份也變了。
最明顯的變化就是,這些宮女宦官們,已經(jīng)不再像如馬車上那般,不愿與自己說話,而是一個個的對自己笑意吟吟,止不住的諂媚。
趙廣源便在這陌生的環(huán)境內(nèi),被一群宮女太監(jiān),從這樣一個房間,待到另外一個房間,所需做的,也不過都是洗澡、換衣服以及發(fā)呆。
或者說是齋戒。
只是這日,在趙廣源乘著龍攆前往宮內(nèi)另一處時,無意間經(jīng)過一間宮殿,發(fā)現(xiàn)不僅是出入的太監(jiān)都帶著嫌惡的匆忙出入,便是連腳底下的宦官們,都不禁加快了步伐。
“停下?!?p> 龍攆平穩(wěn)的落在地上,吳長起小心翼翼的走上前問道:“殿下有何事?”
“這里感覺看上去和別的地方不一樣?這是什么地方?!?p> 面對趙廣源的好奇詢問,附近的宮女太監(jiān)齊齊跪倒在地,匍匐著渾身顫抖。
吳長起面色也有些僵硬,瞥了眼這些下人們,知道他們都在擔(dān)心些什么。
不過他終究是知曉這位皇子殿下的仁厚的性子....哦不,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陛下了。
但只是從嚴(yán)格意義上來說,他并非是大乾的新皇帝,至少未完成登基大典之前,還不是。
“殿下,這里面是......”他弓著身,壓低嗓音,嘴巴都快貼到趙廣源耳朵上了,“是陛下的遺體,還未被收斂入棺?!?p> 趙廣源震驚了。
對于這位素未蒙面的皇帝,他只隱約知道應(yīng)當(dāng)是自己的叔伯,只是現(xiàn)在竟然......
他罕見的臉上有了一絲怒意,質(zhì)問道:“為什么還不入棺下葬?”
連尋常百姓都講究個入土為安,何況帝王之家。
吳長起連忙跪倒在地,解釋道:“殿下息怒,陛下于半月前駕崩,太后便封鎖了這內(nèi)宮,在這大乾宮里,太后的意思便是內(nèi)宮的意思,沒有敢違背,因此.....因此陛下的遺體便一直留在這,無人敢動?!?p> 趙廣源沉默了。
“那這些天,太后都在做什么?”
吳長起自然不會在這種事上有所隱瞞,一五一十的說了出來。
“太后封鎖了皇宮,將大臣們囚禁在內(nèi)閣之中,還.....還秘密調(diào)兵想要包圍京都,只是恰好平?jīng)龊盥受娮o送殿下回京,將太后部署打亂,而楊太傅又隨即入宮,讓太后釋放群臣,總的來說,便是為了能將景王扶上皇位,應(yīng)當(dāng)是....無暇顧及這里?!?p> 趙廣源聽完,站在原地良久。
“都起來吧?!?p> 一群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太監(jiān)宮女們這才小心翼翼的爬了起來,但仍低著頭不敢說話。
殿內(nèi)的小太監(jiān)們也瞧見了這位現(xiàn)如今皇城的主人,嚇得連忙跪成一排,大氣也不敢出。
趙廣源沒有回到龍攆之上,而是轉(zhuǎn)身走入殿內(nèi)。
吳長起連忙追上攔下趙廣源道:“殿下!殿下這樣進去,唯恐粘上了晦氣?!?p> 趙廣源扭頭看了他一眼,開口道:“莊子里有老人去世,也是我去盡孝扶棺,也沒有見到什么晦氣?!?p> “這.....”
吳長起頓時低頭不再言語。
剛過一道厚重的簾幕,一股難以言喻的惡臭便撲面而來,兩人頓時眉頭緊皺。
難怪這些太監(jiān)們一臉不情愿的呆在這,趙廣源心中暗暗想到。
燭光昏暗,屋內(nèi)密封的嚴(yán)實,即便外面的清空烈日,屋內(nèi)也沒有絲毫陽光透入。
兩人越走近床榻,那惡臭便更為濃烈,但便是這樣的情況下,趙廣源竟然看見一個身影,一動不動的跪坐在床榻之側(cè)。
饒是向來膽大的趙廣源,也是被這人狠狠的嚇了一跳,一個踉蹌險些跌倒在地。
吳長起趕忙扶住趙廣源,他瞧的清楚,倒也沒有害怕,而是低聲在趙廣源耳邊悄悄道:“殿下,這是常公公,是自幼服侍陛下的老人了。”
趙廣源這才強壓著劇烈跳動的心臟,長長舒了口氣,又朝前走了幾步。
那常公公微微轉(zhuǎn)過頭,年紀(jì)看上去并不是很大,只是燭光昏暗,看上去有些死氣沉沉。
他似乎很久沒說話了,開口聲音有些嘶啞,半天才說出一句話。
“吳公公,這位是......?”
興許是燈光昏暗之下,這位常公公并未看清趙廣源穿的衣服,不過到是認(rèn)出了吳長起這個宮中老人。
吳長起剛要開口,卻被趙廣源抬手打斷,他向前一步,捂住口鼻,看著床上已經(jīng)微微有些腫脹腐爛的尸體,沉默片刻后,突然退后一步,面朝著床上跪下,恭敬的磕了三個頭。
吳長起訝然道:“殿下這是......”
“殿下?”常公公也回過神來,渾濁的眼珠緊盯著趙廣源,似乎想在這幼小的身影上看出些什么。
“他是我父親的族弟,若是算起來,他是我的叔叔?!?p> 吳長起恭敬道:“的確如此,陛下乃是殿下的皇叔?!?p> “你派人來將他入棺下葬吧?!?p> “這.....”吳長起有些猶豫,“陛下......”
趙廣源轉(zhuǎn)過頭,皺眉看著吳長起道:“怎么,吳公公,不可以嗎?”
吳長起連忙解釋道:“殿下,這自然是可以的,只是......”
他瞧著趙廣源,有些話實在是不好說出口。
倒是常公公說出了吳長起的顧慮。
“殿下應(yīng)該尚未登基,依照祖制,若是將陛下入葬,難免會耽誤了殿下登基大典?!?p> 他雖不曾出去,但聽這幾日進出的小太監(jiān)們言語之中所談,也知道這座皇城換了主人,并不是景王和永王其中的一位,而是剛?cè)刖┑南鹊圻z子。
他緊盯著趙廣源,燭光昏暗,三人臉上的表情都有些看不清。
“還望殿下三思啊。”
趙廣源眼神有些奇怪的看了吳長起一眼,開口道:“死者為大,這道理我都知道,怎么你還不清楚?”
大乾以仁孝治國,“死者為大”便是其中雖不成文但卻被人恪守的道理。
這是對死者的敬畏與尊重,其余任何無關(guān)的事,都要為之讓路。
這也是趙廣源奇怪的原因,即便是那秋后問斬的死刑犯,最后一餐也都好酒好肉的伺候著,吃飽了最后一頓再上路。
吳長起心中嘆了口氣,臉上卻是恭敬道:“奴婢明白了?!?p> 常公公凝視著眼前這一幕,沉默的朝趙廣源磕了個頭。
這里面的惡臭著實難聞,趙廣源實在是有些待不下去,連忙走了出去,大口的喘著粗氣。
消息很快便傳遍宮中。
這座沉寂已久的大乾宮,如今迎來的新的主人,一個朝氣蓬勃的少年,它似乎也漸漸蘇醒了起來。
趙廣源第一次見到皇帝的力量。
他只是嘴上說了一句,整個皇城都動了起來。
無數(shù)宮女太監(jiān)密密麻麻的朝著這座宮殿走來,一群侍衛(wèi)們帶刀站在趙廣源身側(cè),目不斜視的看向前方,腰桿挺得筆直。
趙廣源就這么坐在椅子上,看著一群宮女太監(jiān)們忙前忙后,進進出出,一直到楊老太傅出現(xiàn)在他的背后,這才站起身來。
見趙廣源有些緊張的看向自己,楊老太傅笑了笑,問道:“殿下為何要如此?”
趙廣源低下頭,就像是做錯了事的孩子一般,有些緊張的問道:“我只是覺得有些不安心,他太可憐了?!?p> “殿下生性寬厚,雖是好事,只是被這樣一弄,未免有些耽擱時日了。”
趙廣源沉默的低了下頭。
楊老太傅也蹲了下來,摸了摸趙廣源的腦袋,笑道:“不過殿下做的對?!?p> “無論是誰,做什么事,都需要有個底線,若是沒有了這個底線,那便失去了人性?!?p> “那梁飛鴻一生殺人無數(shù),但所殺都是該死之人,正是因為他堅守道義二字,這才沒有殺死殿下。”
“殿下能有自己的堅持,老夫很欣慰?!?p> 趙廣源有些不好意思,但到底是個少年,能被夸上一句已經(jīng)是很開心了,他抬頭道:“我這么做,會不會真的耽誤什么?”
“自然是會,但這世上的事,總能找到些別的法子來解決?!?p> “走吧殿下,隨我去個地方。”
“去那?”
“仁壽宮?!?p> 因為趙廣源登基這事,整個京城都震動了起來,宮廷內(nèi)外,朝野上下都忙碌了起來,到處都是一片繁忙的氣息。
而整個天下,也都因為這個消息震動起來。
百姓可不管誰能當(dāng)上皇帝,也沒有人為那位為那位賢名遠(yuǎn)播的永王未能登上皇位而感到惋惜,最多便是茶余飯后與三五好友這么聊上幾句。
人們更關(guān)心的,是這位新的皇帝上任后會做些什么,以及,即將到來的春闈。
顯然相對于新皇登基,三年一度的恩科更能吸引百姓們的關(guān)注。
人們紛紛猜測著由天下各地趕來的才子們,哪一位才華橫溢,又有哪一位能高中榜首。
一輛馬車緩緩行駛在夜色中,里面不時傳來咳嗽聲。
駕車的馬夫恭敬的朝著里面說道:“先生,已經(jīng)離京師不遠(yuǎn)了,前面有消息傳來,過幾日便是殿下的登基大典,是否需要去京都一趟?”
馬車咕嚕之聲依舊,里面一片沉默,半晌才傳出聲音道:“算了,繞過京師,直接去北邊吧??匆谎塾帜苋绾危缃竦钕伦钚枰?,便是能安穩(wěn)的度過這些年?!?p> “是?!?p> 駕的一聲,馬車乘著月色,向北一路奔馳。
與此同時,無數(shù)江湖人士聽聞一則驚天的消息,紛紛從天下各地趕往京師。
一時間,天下豪杰盡匯于此。
一張如陰云籠罩般的大網(wǎng)正慢慢編織著,將整個京都籠罩起來。
東臨城旁,有一葉扁舟,載著一對如璧人般的少年少女飄然過海,在少年笑嘻嘻的聲音中兩人上了馬車,緩緩朝著京師的方向駛?cè)ァ?p> 內(nèi)廷宮中,老人牽著趙廣源的手,一步步朝著仁壽宮走去,身后跟著的,是一大批太監(jiān)與侍衛(wèi)。
“我上次去仁壽宮,太后沒有見我?!?p> 趙廣源仰著腦袋說道。
“這次她不得不見了。”
楊老太傅平靜道。
“我們是去做什么?給太后請安嗎?”
趙廣源覺得自己已經(jīng)開始有些適應(yīng)這種生活了,沒有剛來時的陌生感。
楊老太傅低下頭,朝著趙廣源笑了笑。
“咱們是去講和的?!?p> “嗯?”趙廣源一下就愣住了。
“殿下記住,即便是那整日在山中狩獵的獵人,即便布下天羅地網(wǎng),也都會給獵物留下一條生路,為的便是防止獵物魚死網(wǎng)破,最后即便捉住了,也難免兩敗俱傷,得不償失?!?p> “太后與景王畢竟經(jīng)營朝堂已久,此次吃了這么大虧,難免會做出些....出人意料的事,我們這次去,便是去說上一說,將這事給化解了。”
吳長起在一旁聽得皺眉,若是太后與景王能這么輕易被說服,又怎么會有這么多事。
趙廣源則是聽得有些懵懵懂懂。
楊老太傅笑了笑,繼續(xù)道:“殿下無須擔(dān)心,待會便交給老臣了,殿下只需點頭即可?!?p> 趙廣源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