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海對晉葉說,我知道,前天你不在家。王清來告訴我了,一個月后我和他要去伊犁新源。
晉雄手里捧著飯,遠遠站在屋外,看著這對孩子。
一個去紅旗農(nóng)場,一個去伊犁新源。這兩個孩子怎么分到相隔那么遠的兩個地方呢?
晉葉心里有一絲無力,走近了向海,將他纏裹著紗布的頭環(huán)抱在懷里。
眼看就要分別,再見卻不知是何時。這樣的日子,何時到頭呢?他們看不見前面的路,走向哪里,又會在哪里交匯……
向海在她懷里咕噥了一句。
她迷茫的“嗯?“了一聲,卻感受到了他滿心的脆弱。
他接下來所說的卻是想了很久,又鼓足了極大的勇氣。他說,晉葉,我們結(jié)婚吧。
晉葉有些吃驚,什么?
她看他。
向海抬起眼,眼里竟噙滿了淚水。
他已失去太多,不能再失去她。
她腦子轟隆一聲。
她從未想過這個問題。他們還那么年輕。只是,一個月后即將各奔東西的兩個人,除了自己,還有什么能給予彼此呢?
她松開了向海。
向海眼里閃過恐懼,你不愿意?
她連聲否定,不不。她用手撫了一下耳邊的碎發(fā)。這難道不該是他倆許久以來的約定嗎?雖然誰都沒有說到過。
她又看著向海。向海的眼里充滿著期待,焦急的等待她的回復。
她從他眼里看到確定。除了確定還是確定,是她許久以來期待的確定。于是她忍不住笑了。
她轉(zhuǎn)頭看見了屋外的晉雄。原來叔叔一直在看著他倆,他眼里是一絲欣喜。她立刻變得羞赧,原來叔叔看到了一切……
不過,那就是說,他也聽見向海所說的咯!
兩個男人都靜靜的等待她的答復。她笑了又笑,好半天點了點頭。向海瞬間開心極了,想把她抱起來!一時忘了自己還受著傷,又“啊“的一聲,連忙捂住了胸腔。
驚的晉雄和晉葉趕緊扶他睡下了。只是他痛的呲牙咧嘴的樣子又忍不住要笑,讓人既擔心又忍俊不禁。
這晚,晉家很開心的吃了一頓飯。晉嬸一邊吃一邊看著向海,問他,你什么時候和你父母說呢?
向海和晉葉相視一笑說,我們打算在去農(nóng)場之前先回趟我家。我有好久沒回家了,怕母親太惦念。我們一起回趟南疆軍區(qū),也去墓上看下晉英叔叔和嬸嬸。
晉雄連說,甚好甚好,這樣甚好。然后喝下一杯酒。
這些年來,向山一直關(guān)照著晉葉這孩子,如今眼看著就要修成正果了!
于是他感慨著說,你們這一回去,算是幾下都放心了。他想想這些年來的事,不禁抹抹眼睛,又拿起酒杯先干了。
只是向海的身體還沒修養(yǎng)太好,所以打算過兩周拆了紗布再回去。
兩人算準了日子,打包了一些行李,準備乘車回KS。向海臉上的紗布拆了,還留著一塊青印子,不仔細看,臉上已無大礙了。只是身上還不好,一直在服藥。醫(yī)生說,總要一段時間恢復,沒有那么快。
晉葉擔心的說,你吃的消嗎?要不等我們從農(nóng)場回來再去你家。
向山說,沒關(guān)系,你知道我身體很結(jié)實。如果這點傷撂倒了我,那我也太弱不禁風了!說著,他舉起他粗壯的臂膀,展示了一下他的肌肉。
兩人又相視一笑。這天下午,他們一起乘坐汽車回KS。
這又是一趟遙遠的旅程。自從母親死后,晉葉再沒有回過南疆了。
整整十年……她已從一個身單影只的女童長成一名亭亭玉立的女大學生。
她看著昏黃的天,父母的臉隱隱浮現(xiàn)在云層之上。
她對父親所知甚少。只記得她父親有著極強的篤定氣質(zhì)。那氣質(zhì)又不同于向伯伯的肅殺,父親是文靜而篤定的。除此便是一片空白。
但她對父親的向往更勝于對母親的。只是,那是可想而不可得的。
她的母親,人們都說她是昆侖山上急救站里的軍花。她一生最好的年華都奉獻給了昆侖山。
可是對她來說,母親就是一個鐘點媽。她每個月只下山陪她兩天就又上山去了。小的時候,她總在夜里一宿一宿的哭,因為在枕邊摸不到她。后來母親把她的一件絨衣留給她,她抱著衣服聞著她的氣味才能入睡。
再大一點,每次分別她不想她走,撕住她的衣服,緊緊鎖住她的大腿。母親嘆了一口氣,把她推給了姆媽庫爾汗,然后快步跑上了車就走了。
她追著車跑好遠,一直到跑不動了停下來。
她漸漸意識到,母親熱愛昆侖山過于熱愛她。
與其說,那座山冰天雪地冷酷無情,就像她的母親一樣,不如說他們早已融為了一體。所以,她對母親的印象,倒不如她那個維族媽媽庫爾汗。
母親走,她每次大哭,庫爾汗就抱緊她,一邊輕搖著她一邊抹淚。
后來她漸漸大了,不再追著母親的車跑。每次她要走,她就在自己的房間里看著她,嗯一聲。她看看她,轉(zhuǎn)身就走了。
僅此而已。
一直到她死的那天。他們開車從山上下來,去學校點了她的名,拉了她就飛快上了山。
她到她身邊的時候,她就快不行了。她看著她,手揚起來的時候已經(jīng)說不出話來。
她臉上都是淚,看一眼身旁的向山,手指緩緩落了下去,就咽了氣。
那是她第一次見到死人。她父親走的時候,被石頭砸的血肉模糊,慘不忍睹。他們都沒讓她到他跟前去。
人生究竟是什么?若說每個人都會面對生離死別,那她所經(jīng)歷的一切也不過就是這樣。
只是,為何如此疼痛?即使父親死的時候她才四歲,小的還記不得事;即使從記事起,母親就一個月才回來待兩三天,她早覺得她可有可無了……她的心還是像是被剜掉了一塊。即使已過去了十多年,她那里依舊少一塊。
她有時安慰自己,這世上很多人就是這樣活過一輩子的,直到死。所以她和他們一樣靜默的活著,像沒有發(fā)生過什么。
車行駛在浩大而渺茫的戈壁之中,在天地之間如一片孤單的落葉。晉葉想起過往。在那個城市,她度過了人生最初的十二年,除了留下了父母的尸骨,什么都沒有了。
人們說,她的父母都是昆侖山上的忠魂,永遠長眠在那里,世世代代被人惦念。
只有她知道,那句話意味著什么。
如若不是向海堅持要回去,她可能永遠也沒有勇氣回KS嘎爾。
如果有一種交通工具能讓他們瞬移,或許她猶豫的心情降低一些。
只是,物理距離加劇了這種蹉跎,在那心思之后添加了無數(shù)個零,無限放大了。
她在車上想著,心說:喀喇昆侖,我終究還是回來了。父親,母親,你們的女兒還是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