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先前是有過照面的,校尉大人雖未看清楚鐘鳴的模樣,卻認(rèn)得他的聲音。
“少年人,是你?”
校尉大人頗為驚異,仔細(xì)打量鐘鳴兩眼,隨后朗聲大笑道:“果然是英雄出少年,不錯!不錯!”
如此看來校尉大人并不是來找鐘鳴的麻煩,梁余等人松了口氣,吳捕快等人本就懸著的心立即提到嗓子眼,而鐘鳴本人緊蹙的眉頭并未松開,他猜不出校尉的來意。
鐘鳴見局勢不明朗,也不作聲,靜等校尉大人的下文。
院中人靜置片刻,校尉大人身后的兵騎已至殘廟,幾十位細(xì)鱗騎將殘廟圍的水泄不通,更是有兵騎踏開廟門,涌入院中,手持唐刀,冷眼掃視鐘鳴等人。
鐘鳴并不慌張,環(huán)視一周,還在兵騎中看到那位先前教訓(xùn)過他的領(lǐng)騎。
領(lǐng)騎之人即是與斐大成相認(rèn)的孫龍虎,他的馬背之上載著滿臉興奮之色的斐大成,待到孫龍虎勒馬停穩(wěn)后,斐大成笨拙地從馬背上爬下來。
手中依舊抱著紅木錦盒和荷葉包,斐大成快步跑到鐘鳴身邊,興奮喊道:“鳴哥兒,我不但給你帶來了錦盒,還搬來了救兵,你看這群兵騎老爺,都是來幫我們的?!?p> 大概是首次騎馬,癡肥少年臉上的興奮之色久久未退去,還指著孫龍虎給鐘鳴介紹來者的身份。
孫龍虎也曾認(rèn)識小時候的鐘鳴,他仔細(xì)打量許久,才從眉宇間認(rèn)出鐘鳴,不禁暗自驚嘆:都說女大十八變,這鐘鳴小弟也像那姑娘,越發(fā)俊俏,若不是大癡提起,還真不敢相認(rèn)。
身旁的斐大成滔滔不絕地講起剛才與孫龍虎相認(rèn)的場面,麻衣少年卻沒聽到心里,他很清楚誰才是這群兵騎的將領(lǐng)。
自始至終,鐘鳴的眼睛都盯在校尉大人的身上,未去看孫龍虎一眼,他向校尉大人謙謙施禮,問道:“請問校尉大人,果真是來幫小民的?”
“那是自然,我此來邊陲,就是為尋賢侄?!?p> 校尉臉上盡帶笑意,看向鐘鳴的眼神中欣賞之意不言而喻,這些鐘鳴都看在眼中,加之校尉話語中稱他為“賢侄”,更有親近之意,少年人心中已有猜測。
只是還有一事需要確認(rèn),校尉大人幫自己的底線在哪里?
轉(zhuǎn)念至此,鐘鳴抬手指向吳捕快等人,朗聲道:“大人,這群人是小民的敵人,您看要如何處理?”
校尉大人聞言從馬背上翻身而下,緩步來到吳捕快身旁,未曾言語,手中銀龍槍勢若蛟龍出海,只見銀光閃過,吳捕快手中的斷刀便被挑飛,頭頂?shù)脑砉谝脖惶粼跇岊^。
隨手甩了下銀龍槍,校尉大人將皂冠甩在鐘鳴的腳下,笑道:“賢侄的糟心事,方才我在村中也聽那富態(tài)少年說起,你看我脫了他這身皂袍,將這群人發(fā)配為苦力如何?”
鐘鳴還未答話,可吳捕快已經(jīng)被嚇的渾身戰(zhàn)栗,撲通一聲跪在地上,高呼:“大人饒命!”
而他們身后的那群潑皮更是不堪,不但跪在地上跟著高呼,張癩子還被嚇得尿了褲子,粗麻褲下頃刻間匯出攤腥臊水澤。
捕快在尋常人家看來是高高在上的官老爺,其實(shí)不然,他們只是不入編制的使役,更談不上品級。
在身披細(xì)鱗甲的校尉大人面前,吳捕快與尋常人也無不同,說砍殺便是掉腦袋的結(jié)果,沒人敢過問。
更何況新唐建國之始,武官地位仍是高高在上,文官拍馬不及,即使校尉大人砍殺了七品以下的文官,一句“這賊官貪污受賄,理當(dāng)處斬?!币材軕?yīng)付過去。
惹到這位校尉大人,別說是孔捕頭保不下他,即使是縣令老爺,也不敢跟校尉大人叫板,吳捕快心中立刻失了方寸,只剩下求饒的心思,磕頭如搗蒜。
見校尉大人如此行徑,鐘鳴心如明鏡般透亮。
莫不是這校尉有求于自己?
方才在城頭偶遇,鐘鳴從校尉的只言片語中判斷出,校尉并不是嗜殺之人,竟然能為自己做到如此地步,定然是有要事相求于自己。
鐘鳴心中有了思量,嘴角也掛上陰冷的笑容。
“大人的做法固然在理,可大人卻不知道一事,讓小民認(rèn)為頗失公允。”
聽鐘鳴之言,校尉大人面露好奇,問道:“小侄此言何意?”
鐘鳴并不答話,向前走去,腳下是那皂冠,被他狠狠踩踏進(jìn)塵土中,不成樣子。
踱步來到趴伏的吳捕快面前,鐘鳴冷笑著看向吳捕快抖如篩糠的身軀,手中反握折刀,抓著吳捕快的發(fā)髻,將他提起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從吳捕快的喉嚨前抹過。
頃刻間鮮血噴涌,鐘鳴后退兩步躲開,吳捕快捂著喉嚨,赫赫作聲,臉上盡是驚恐之色,隨后掙扎兩下,便沒了聲息。
這一幕讓校尉大人愕然,他手中槍抖了下,想要抬起來,卻始終沒抬,眉頭微蹙道:“這是甚么道理?”
鐘鳴慢條斯理地用袍擺擦拭折刀,順手指向死去的石頭,朗聲道:“姓吳的身為捕快,借職務(wù)之便殺我手足兄弟,殺人償命天經(jīng)地義,用他的命抵我兄弟的命,才算是公道!”
校尉大人的眉頭逐漸舒展開,點(diǎn)頭應(yīng)道:“理應(yīng)如此,兄弟之仇不可不報?!?p> 原本以為惹惱校尉大人的鐘鳴也暗中松口氣,他剛才也是賭校尉大人會偏向他,果不其然,這校尉明顯是偏心于自己。
再度向校尉大人拱手施禮,鐘鳴才道:“剩余之人,可按照校尉大人之意處理,小民認(rèn)為十分公平?!?p> 隨意揮手,校尉大人對旁邊的兵騎吩咐道:“速按照我侄兒之意,把這些惡民送至衙門,充作苦力。這捕快就說是本校尉殺的,一并送還給衙門。”
兩名兵騎立刻上前,收拾好吳捕快的尸體,再驅(qū)趕張癩子等人,呼喝著帶他們離去。
塵埃落定,鐘鳴心中的大石也落下,他緩步走到石頭仍有余熱的尸體前,替他遮蓋上圓睜的雙眼,沉聲道:“石頭,你一路好走,鳴哥已經(jīng)給你報仇?!?p> 隨后鐘鳴招呼梁余等人來到身邊,低聲吩咐他們把石頭的尸體帶走,好生埋葬,更有讓梁余他們借此由故離開的意思。
梁余卻不放心,瞟了眼周圍的兵騎,低聲問道:“鳴哥,那你要怎么辦?”
“別擔(dān)心我,這校尉似是有事求我,不會難為我的?!?p> 鐘鳴推了梁余一把,讓他快些離去。
梁余也知鳴哥所說無假,心中再無擔(dān)憂,招呼缺牙等人離去。
臨行前,鐘鳴又從斐大成懷中拿過花名冊,叮囑他道:“錦盒幫我放歸原處,荷葉包里是酥脆糕,你們分了吃,記得送到小蓮手中一塊,孩子們也都要分到?!?p> 斐大成點(diǎn)點(diǎn)頭:“我明白了鳴哥,你自己也要小心,咱們淤泥村不能少了你這位鐘先生的?!?p> 鐘鳴微微一笑,低聲道:“我懂得,鳴哥可是惜命的很,你們快走,以免再生禍端?!?p> 目送梁余一行人抬著石頭的尸體離去,鐘鳴才徹底放心,他整理衣冠,放下衣袖和袍擺,又成謙謙君子的書生模樣。
走到剛才所站之處,撿起那支嫩綠的柳條,鐘鳴仔細(xì)揣在懷中,柳條救命之事肯定有蹊蹺,只是當(dāng)下不好細(xì)究,等騰出時間再來追尋。
做完這一切,鐘鳴才走到校尉大人面前,拱手鞠躬:“大人,小民的事情已經(jīng)處理完,您有何事盡可吩咐,小民萬死不辭。”
方才這校尉大人如此幫自己,少年人自然要放低姿態(tài)。
天下沒有白給之食,鐘鳴更是明白,接下來無論如何都要應(yīng)下這校尉的要求。
校尉大人靜靜看著少年人處理事宜,眼中的欣賞之意更甚,將后事安排的井井有條,可見自己的侄兒頗具將才之風(fēng)。
待到鐘鳴彎腰施禮的那刻起,校尉大人抬手將鐘鳴扶起來,笑道:“別與我如此客氣,侄兒,我名楊延朗,是你父親的結(jié)拜兄弟,你大可叫我聲楊叔父?!?p> 校尉大人此言一出,鐘鳴大為震驚,望向楊延朗的眼神中盡是驚異之色。
楊延朗之名少年人不只是聽過,簡直是如雷貫耳,那位說書的郭先生多次提及這位將軍,他口中許多江湖策馬快意恩仇的故事中,這位楊將軍都是主角。
在故事中,這位楊將軍的一生也十分坎坷,能夠成就今日的傳奇地位,其中曲折不為外人知。
楊延朗本是前陳名族將門之后,祖父是前陳開國兩大上柱國之一,父親楊成業(yè)是前陳唯一的外姓親王,官拜一品驃騎大將軍,威名遠(yuǎn)鎮(zhèn)九州。
楊家世傳五代,都為前陳的一品上將,手握兵政要權(quán),統(tǒng)軍三十萬,駐守西、北、南、三方邊疆要地。
只是傳至楊延朗這一代,政局突變,陳武帝姬晏掌權(quán),不滿楊家手握重兵,起了收歸兵權(quán)之意,才使楊家逐漸沒落。
鐘鳴記得郭先生講過一回“小人進(jìn)讒言,上將軍命殞”的橋段,講的就是楊成業(yè)出兵極北,鎮(zhèn)壓當(dāng)時被稱之為北蠻的蠻荒地。
極北天寒缺糧,征戰(zhàn)陷入僵局,楊成業(yè)飛信傳書于朝廷求撥糧救濟(jì),可姬晏眼前的權(quán)臣戚嬰進(jìn)讒言道:“君上何不借此機(jī)會讓楊成業(yè)命殞蠻荒,賜他個帶兵不利之罪,若不認(rèn)罪伏誅,不給他撥糧?!?p> 戚嬰也是認(rèn)準(zhǔn)楊老將軍忠君孝國,不敢起兵謀反,硬是要楊老將軍拿人頭來換軍糧。
冰天雪地的極北蠻荒,若沒有軍糧,十萬大軍不出月余,就會被餓死。
罪狀詔傳至楊老將軍手中時,軍中輔將均為震怒,怒言食戰(zhàn)馬也要起兵回朝,拿下戚嬰人頭,以正楊家軍之名。
楊老將軍勃然大怒,親自掌嘴為首輔將三十,并悲言:“食君之祿,忠君之事,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
隨后,楊老將軍提劍自刎,留下遺言,讓隨他出征的長子楊繼忠親自送他的人頭回朝復(fù)命,以示楊家赤誠之心。
楊老將軍自刎當(dāng)天,十萬大軍痛哭一晝夜,哭聲震天,嚇退北蠻軍三里。
鐵血男兒淚??!
鐵打的漢子們,哭得泣不成聲。
后北蠻軍首領(lǐng)得知此消息,不喜反悲,對手下大將道:“忠君之臣應(yīng)當(dāng)如楊成業(yè),老夫自嘆不如,起軍樂,給楊將軍送行!”
北蠻軍鐘鼓齊鳴,兩軍停戰(zhàn)七日,給楊老將軍送行。
一代忠臣大將軍楊成業(yè),戎馬一生,征戰(zhàn)沙場赫赫威名,誰人不知誰人不曉,只因小人讒言慘死在北蠻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