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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來未來

第三章 人生如戲

如來未來 山鼠兔 2256 2019-11-20 13:02:36

  我翻上墻頭恰好看到校長,他正在花壇里修修剪剪,時不時退后幾步背著手審視,感覺滿意了,就扁著嘴點點頭,很有領(lǐng)導(dǎo)視察工作的架勢。校長快六十了,雖然死里逃生過一回,終究逃不過歲月,鬢已星星也。他似乎察覺到了,轉(zhuǎn)過頭來看見我,神情不變,特隨意地問:“怎么不走門?”

  我故弄玄虛:“門即非門,墻即非墻?!?p>  校長一笑:“以后還是走門吧,我跟門衛(wèi)說一聲?!?p>  “阿彌陀佛。”我從墻上爬下來。

  “你們廟里供的是彌勒佛,按理應(yīng)該念彌勒佛的佛號。”校長手握剪刀倒在魯班門前弄斧子。

  我不置可否,表面平靜,心里不屑:裝什么呀,這不是我?guī)煾父嬖V你的嗎?那天你倆在廟里聊天,我就在廟外。我拍了拍身上的灰塵,隨便撿條路走了。

  校長不忘本分,在后面提醒我:“可以隨便逛,但別進(jìn)教室啊,影響學(xué)生學(xué)習(xí)。”

  肯提醒一聲就算盡職盡責(zé)了,比起培育那些祖國的花朵,校長更喜歡培育校園里的花朵。畢竟后者可以任其擺布,而且一定會賞心悅目,至于前者,不聽話不說,將來還指不定結(jié)什么果子呢。

  至于我是念“阿彌陀佛”,還是念“南無當(dāng)來下生彌勒尊”,師父不做要求,他這和尚做得其實極隨意,凡事都是怎么便宜怎么來,佛家的清規(guī)戒律到他這兒全成了夢幻泡影。他聽說日本僧人吃肉,自己也吃,聽說他們能結(jié)婚,自己也——想結(jié),只不過在中國行不通,因為沒女人理他。

  “我也是有房有車的人,雖說車是電動車吧,但電動車就不是車?yán)??怎么就沒人瞧得上我呢?對了,我還有只寵物,一般人會養(yǎng)寵物嗎?有錢有閑的人才養(yǎng)寵物?!?p>  “師父,貓是我的?!?p>  “我什么時候說貓了?”師父瞪我。

  ……

  我不覺得師父是真想結(jié)婚,他只是寂寞。寂寞是人獨自待久了的通病,會迫切地想和這個世界建立關(guān)聯(lián),所以師父會找上我,我會找上貓,公貓會找上母貓。咦,說到這兒,我的貓是公的還是母的?我先去看看——

  看完回來,找個創(chuàng)可貼貼臉上,繼續(xù)——

  師父年輕時一心悟道,按照佛經(jīng)的說法,要想開悟,要么讀經(jīng),要么禪定,師父覺得禪定太熬人了,達(dá)摩面壁九年,連他的影子都不愿跟著他了,要跑到墻里去。師父覺得自己足夠聰明,應(yīng)該去讀經(jīng),說不定能一朝頓悟,省了多年寒窗之苦。結(jié)果他苦讀佛經(jīng)數(shù)十載,始終沒悟,還把腦袋讀昏了,發(fā)熱,仿佛燒久了的炕頭,心煩意亂之下把釋迦牟尼以下全否定了:“都是狗屁,狗屁不通,不如狗屁?!痹俸髞?,他連佛祖也不放在眼里了,覺得佛祖除了提出“緣起性空”以外毫無建樹,忍不住大聲疾呼:“我佛啊,你掉進(jìn)六道輪回的坑里了!來,我把你撈出來?!本鸵驗檫@事,他被冠以褻瀆佛祖的罪名驅(qū)逐出原來的寺廟,輾轉(zhuǎn)來到了小鎮(zhèn)。

  師父幾乎每隔兩三個月都跟我講一遍他過去的故事,借我的嘆息消解他心中的塊壘,在有月亮的晚上,師父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五人,然后酒氣熏天、醉眼蒙眬地說:“你們——愣半天,把在場的人和影數(shù)清楚了——四個,都給我聽好,所謂緣起性空啊,就是說,萬事萬物因緣和合,剎那生滅,最終歸于空……譬如你——”抬手指月亮——“就是個土疙瘩,圓了缺,缺了圓,有什么意思呢?沒意思(搖頭)。而我——”低頭審視酒杯——“百年后塵歸塵,土歸土,也沒了(閉了眼嘆息,搖頭的幅度大了些)。虛有啊——”扁著嘴,瞪著他那雙死魚眼看我——“我死之后你把我燒了,火一定要旺,別留什么舍利,師父不喜歡自己的骨頭被人看見,師父害羞?!睅煾阜ㄌ枒芽?,說到這里便會像自以為懷了孕的女人空歡喜一場之后那樣失落,表情悲愴,仰天大叫:“我去了!”然后靈魂仿佛真的脫體而去,留下一副軀殼軟在地上,等我把他搬回去。

  有時候中途我會插一句,問:“師父,你臨死前要不要吞把琉璃或瑪瑙什么的?那樣燒出來,大家都會以為你是有道高僧。”

  “丑看!太丑看了!”師父喜歡把“丑”和“難看”合并起來表示更深層次的不屑。

  我瞪著他不說話。

  過一會兒,師父會厚皮老臉地說:“吞一把是不是太多了?一兩件就夠了吧?”

  “不多不多,多乎哉?不多也。”

  ……

  我常想,如果這世間的一切都是因緣和合,那人還有自由意志嗎?佛祖說人沒有自性,當(dāng)然是沒有自由意志的意思,可人會思考啊,會選擇啊,這又怎么解釋?師父提醒我說:“記住,你不能把上天決定不了的事情當(dāng)成你的自由意志,因為你也決定不了?!蔽易屗f明白些。他又說:“譬如做選擇,有兩種情況:一種是情緒化的沖動,你打了我,我生氣地打回去,這不叫自由意志,不倒翁被推了一下也會站起來;另一種是理性化的思考,你打了我,我生氣,但我有修養(yǎng),選擇隱忍不發(fā)。乍一看這像是自由意志,可是這修養(yǎng)從何而來,為什么會來,是否一定會來,又是誰能確定得了嗎?如果你追根溯源,層層梳理,就會發(fā)現(xiàn),一切都是巧合,都只是巧合。”

  “如果都是巧合,那人生還有意義嗎?”

  師父不答,眼神特蒼涼地看我,仿佛我不是虛有,而是虛無。

  “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沒有命中注定。命運(yùn)不是劇本,把一切事先安排好,而是塵埃落定后的回放。既然是回放,也就無從改變。通常人們口中所謂的‘改變命運(yùn)’,其實改變的只是現(xiàn)狀或者對現(xiàn)狀持續(xù)下去的預(yù)期?!?p>  我有時候會想,也許當(dāng)下的世界只是一個游戲,所有人都是游戲玩家,時代其實早到了千年以后,科技發(fā)達(dá)到人類沒有生老病死??墒侨藗兓畹锰昧?,膩味了,開始追想祖先有生老病死的時候,覺得陌生,覺得刺激,覺得生有可戀。于是有人發(fā)明出一個游戲,屏蔽了人當(dāng)前的記憶,讓他們?nèi)ンw驗一段有生老病死的人生。佛陀在玩了三十多年的游戲后,突然意識到這是一個游戲,仿佛楚門發(fā)現(xiàn)自己活在別人編造的世界里,不肯玩下去了,于是開始宣化,希望人們能夠看破、解脫,可是——我從初一一班走到初一八班,從初二八班走到初二一班,從初三一班走到初三八班,總共一千多人,全都在上課,一張張臉苦不堪言,這蕓蕓眾生,怎么就執(zhí)迷不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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