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霧蔓延,鋪天蓋地的滯悶,只遠(yuǎn)處一豆微光。
只要到了燈那頭就好了。
郁離拼著一口氣,繼續(xù)朝前走去,散亂的發(fā)絲被汗水緊緊黏在額上,身上黏糊糊的,不知是汗還是血。
黑暗中厲風(fēng)怒吼,野獸嗚咽,不知隱藏了多少利爪尖牙,而她,是唯一的獵物。
她摸了摸胸前的黑螭木小魚兒,忍著撕裂般的劇痛,再一次加快了腳步。
終于,她到了燈光前。
雖然只有一盞小油燈,可油燈給了她無盡的勇氣和膽量。
前方有細(xì)碎的壓抑的叫聲,仿佛從尖刀叢中滾過來的,空氣中隨之彌散血腥味。
她想也不想,拿起油燈,向前走去。
沒走幾步,她看見了一條長長的燈槽,濃郁的燈油味與血腥味交織在一起,迷醉而又危險(xiǎn)。
叫聲更急,更烈。
她手一斜,油燈上的火焰像野獸舌頭般一舔一卷,身邊瞬間大亮,燈槽里火仿佛激浪似的向前狂涌,翻滾。
前方,是一具白皙到反光的人體,扭曲成奇異的角度,而人體上方,則是一只毛發(fā)披散的巨獸,白牙森森,正對著人體細(xì)長如曼陀羅的脖子。
人體艱難地扭轉(zhuǎn)頭,咝咝叫道:“離兒,救我!救我!”
是誰?竟然口呼自己名字?
郁離好不容易認(rèn)出滿面血污的正是自己師娘。
“救我!”見她不語不動,師娘急了。
郁離將手中的油燈擲過去,轉(zhuǎn)身就跑,重新投入黑暗之中。
“離兒,救我,救我!你這個白眼狼!白眼狼!”
背后,師娘絕望的哀嚎與狂怒的詛咒,淹沒在巨獸的怒吼里。
郁離停下了腳步。
她忽然折返,像離弦之箭,拔刀刺向巨獸。
巨獸胸口中了一刀,血流如注,低下頭來,蓬蓬毛發(fā)中,是師父的臉,哀傷而憐憫的雙眸,靜靜望著她。
郁離大駭,要沖上前,腳卻像被粘在了地面似的,怎么也無法挪動半步。
“師父!”
……
她尖叫著醒來,眼前依舊是無邊無際的迷霧,四周回蕩著一個滿是諷刺的聲音:“原來,你還是放不下你師父!”
“妖鈴,別以為你的羅天九夢陣能蒙蔽我,我不會再上你的當(dāng)!”郁離拔出匕首,飛快在自己右手中指上拉了一道口子,右手中指往前一甩,血珠如雨,撒出一道弧線。
弧線所到之處,黑霧退散,露出滿地黃花,每朵花心隱隱一線白煙裊裊,隨風(fēng)搖擺。
原來,不止是羅天九夢陣,還有黯然銷魂香。
確定了這一點(diǎn),郁離心中反而沉靜下來,收回匕首,十指翻飛,口中念念有詞,道:“破!”
迷霧瞬間翻卷,奔涌滔滔,聚攏成一條黑色長龍,在郁離身前盤旋起伏,不等她再念咒語,便一聲呼嘯,竄入高空,不見了。
原來,自己在熟悉的后山,身邊的大樹上還刻著一個歪歪扭扭的竹字。
那是她五歲剛上山時刻下的,是師父教自己的第一個字。
十年過去,樹高了,刻痕也高了。
她轉(zhuǎn)過頭,硬生生折斷心頭迅速拔節(jié)長高的記憶,緩緩走向山頂隱隱的紅頂小屋(師娘覺得茅草太單調(diào),師父把茅草染成了紅色)。
今天是她定親的大好日子,她不可再頹廢,不可再糾結(jié)。
從今天開始,一切都成過去,一切都是嶄新的,就連她,也是嶄新的。
在山路最后的一個轉(zhuǎn)角處,她遇見了師父。
師父正坐在一塊大石上,滿臉蕭瑟,正如身下那塊長滿苔蘚的石頭。
她心猛然一跳。師父如此落寞,是為了自己么?他會不會勸阻自己?
她強(qiáng)壓著心跳,慢慢走過去,坐在他腳邊,低低叫了一聲師父。
四周無聲,只有她的心像擂破天地的大鼓。
師父嗯了一聲。
山風(fēng)遠(yuǎn)遠(yuǎn)吹來,吹過野草木葉,吹過他的黑袍她的白裙,又吹向了遠(yuǎn)方。
她鼓起平生勇氣,道:“師父,只要你說,我就不嫁,一輩子侍候你和師娘?!?p> 他沒有出聲。
她抬起眼睛,他卻望著山下。
“傻瓜,你知道,我心中從來只有一人,那便是你師娘?!?p> “你知道,你明知道的,我心中也只有一人!”她在心中吶喊。
然而,她最終說出口的,卻是這一句話:“師父保重?!?p> 她頭也不回離開了師父。
師娘笑得很歡喜,就連眼尾嘴角每一根細(xì)紋也透著歡喜:“光庭這孩子我看著長大的,善良,性子也溫順,一定會好好照顧你下半生,再不用師父師娘擔(dān)心了。”
“嗯?!彼椭^,由始至終,看也不看那個鐵光庭一眼。
鐵光庭很意外未婚妻對自己毫無好奇心,難道是因?yàn)楹π撸?p> 一想到聲名在外的大法師竹娘子居然會害羞,他便忍不住冷笑。除了自己,還有誰會看到她這一面?
不過,無所謂了,自己吊兒郎當(dāng),鐵家需要一位強(qiáng)有力的兒媳婦,竹娘子便是最合適的人選。
只是若是娶了她進(jìn)門,春榮肯定要鬧幾天,自己還得想個法子,先穩(wěn)住春榮再說。
他嘴角噙著一絲笑意,抬頭見姑姑正笑瞇瞇望著自己,不由一凜,以為姑姑看破了自己的小心思,轉(zhuǎn)念一想,自己純屬做賊心虛。
姑姑當(dāng)年便是出了名的不通世俗,又隨姑父隱居多年,整日看山養(yǎng)花,哪里還懂得人世欲望糾葛,把徒兒托付給鐵家,多半是因?yàn)槟锛沂撬芟氲降慕^無僅有的好人家罷了。
郁離拜倒在地,恭恭敬敬給師娘磕了三個響頭,道:“師娘,多謝師娘師父多年照顧,弟子去了?!?p> 她始終不看師娘的眼睛,只怕一看,無數(shù)過往涌上心頭,再也動不了身子。
我走,只要你和師父好好的!
“好,好,好,往后便是人婦了,要——”師娘偏著頭想了想,道:“好好做飯!”
鐵光庭忍不住笑了:“姑姑,我們家哪里輪到她做飯!家里丫鬟仆婦上百人,竟要勞動聞名天下的大法師竹娘子做飯,傳出去,也不怕別人笑話!”
他在笑,臉上頗有幾分得意,尤其在講到上百人之時。
郁離早知道師娘娘家家大業(yè)大,不是尋常人家所能相比的,可丫鬟仆婦挨挨擠擠上百人,她一想到那個場面心里便發(fā)憷,暗暗決定,進(jìn)了鐵家之后,身邊不要人侍候。
師娘臉上微紅,道:“姑姑倒糊涂了,離兒進(jìn)了我們家的門,你自然是捧在掌心里的?!?p> 兩人一起下山,鐵光庭在前,郁離在后,一紅一綠,緩緩遠(yuǎn)了。
在最后一級臺階前,郁離忍不住回頭,烏洞山上綠樹濃陰,遮天蔽日,就連彎彎曲曲的來路也遮住了,哪里看得見山峰那一點(diǎn)點(diǎn)紅。
“跟我走咯!”鐵光庭也轉(zhuǎn)過頭來,笑著對她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