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白洱姑娘,你為什么會在這里?”楊秀走上前去。在明亮的日光下,少女臉上的驚訝之色一展無余。
“傻小子,你怎么知道人家的名字?”阿海不懷好意地笑道。
女孩坐在一張大木桌前,面前擺放著一本小冊子。她慌忙把翻開的書頁闔上,再用一本寬大的硬皮畫冊遮蓋,生怕底下的內(nèi)容會被這兩個冒昧闖入的家伙發(fā)現(xiàn)。
“真沒想到,這座幽閉的圖書館,竟然有這樣一間敞亮的閱覽室。”阿海舉目四望,嘖嘖稱奇。
閱覽室呈圓弧形,外側(cè)安裝著高大厚實的玻璃墻壁。千百道水柱由高處飛流直下,密密麻麻,像一幅垂懸的銀色窗簾一般,將神廟外的景象遮擋得嚴嚴實實。玻璃墻上的窗戶全都緊閉著,屋外的水聲若隱若現(xiàn)。陽光透過水柱散射而入,在屋內(nèi)留下了一縷縷更為炫目的光彩。
“你怎么會知道我的名字?”凌遙下意識地向后挪了一寸之地,不安的聲音令人憐惜。
“我。。。。。?!睏钚沣读艘幌拢恢绾位卮???偛荒馨淹悼慈思业臋n案資料說出來吧。他只得用求助的目光反復暗示阿海,希望他能站出來說兩句。
“咳!是這樣。在你們這些女孩中有我的一個同鄉(xiāng),她長了對兔子的耳朵,對身邊的人和事都充滿了可怕的好奇心。我這位朋友稍稍打聽了一下,她就立刻露了底?!?p> “為什么打聽我?”
“這話我可答不上來,你得去問他?!?p> 楊秀見話茬轉(zhuǎn)了回來,心中不免又開始緊張?!拔覀円娺^。。。。。。一面,在。。。。。。在那扇巨大的門墻內(nèi)。你在哭。。。。。。我問你,為什么哭,你卻。。。。。。轉(zhuǎn)身走了。還。。。。。。還記得嗎?”
“這是什么理由?”
“理由就是,阿秀這小子對你一見鐘情!”阿海樂呵呵地起著哄。
“我。。。。。。我沒有!”楊秀羞怯地別過臉去。
“膽小鬼,連這都不敢承認,還算什么男子漢?”
“沒有就是沒有!”
“請別這么做!這樣的做法有違教禮教規(guī)?!绷柽b說得擲地有聲,卻激起了楊秀的強烈反駁。
“什么是教禮,什么是教規(guī),這些我通通都弄不明白。我來到這里,實在是被人逼的。如果有得選的話,我寧愿一個人待在山里,也不要加入什么狗屁的靈修會,做個什么鳥的靈體!”
“喂!小心隔墻有耳,給我安靜點兒!要是被人聽見了,那可就大事不妙了。”阿海趕緊上前捂住他的嘴。
“他說的沒錯!”凌遙舒展眉頭,一雙明媚的大眼卸下了防備,甜甜的嘴唇也松弛下來?!皼]人愿意被關(guān)在這種鬼地方。”
阿海拉著楊秀,來到桌邊坐下?!鞍锥媚?,不是人人都像你們這樣想的。至少在我看來,成為靈體是一件十分榮耀的事。再說了,我們不會在此久留,沒準過兩天就走?!?p> “走?往哪里走?”
“當然是往武陵郡走啦!我們會一直向北,越過蒼山,再取道向東,一直走到靈修會的總部去。說不定還要上龍骨山的前線呢!”
“不!我不走!我不要到前線去!”她后退兩寸,細長的眉毛再次皺了起來。
“這事可由不得我們,靈修會的一切行動都以天神的意志為指導。不,是四神的意志?!?p> “不!四神是魔鬼,靈修會是狼窩!”她不顧儀態(tài),憤怒地嚷道。
“你先冷靜一下!”楊秀扶著她瘦弱的肩膀,想要說些安慰的話語,沒想到卻被她用力地甩開了。
“別碰。。。。。。”“我”字還沒說出口,她忽然泛起一陣惡心,纖細的身子旋即撲向腿邊,劇烈地嘔吐起來??酀闹喉樦诒蔷従徚飨?,在地板上匯聚成一個粘稠的圈。奇怪的是,嘔吐物中始終見不到食物的蹤影。
“你沒事吧?”楊秀來到身前,用衣袖替她擦去臉上的黏液,又用手背試了試她額頭的體溫?!昂?。。。。。。不是。幸好,幸好沒發(fā)燒!”
凌遙手捂胸口,雙眼緊閉,白皙的臉龐因痛苦而抽搐,只得用深重的呼吸來壓制難受的感覺。
“真是個白癡!你以為只有發(fā)燒才會嘔吐嗎?”阿海嘲弄道?!摆s緊找東西把地上的污物處理掉,否則我們就等著挨罰吧!”可是,找了一圈,除了書中的紙頁,屋子里連一件柔軟的東西也沒有。他尋覓似的挪開桌面上那本寬大的硬皮畫冊,下面竟露出了一本彩繪的地圖。“你剛才在看地圖?”
“不要你管!”眼見自己的秘密被人識破,她不顧病體,踉踉蹌蹌地爬過去,毅然伸手將地圖搶回,好像那是一塊守護貞潔的遮羞布。她神情嚴肅,臉上再次戴起了警惕的面具。
“你想逃出去,對嗎?那天在門樓前,你雖然哭了,可從那對憎恨的眼睛里,我看到了想要逃離的決心。”楊秀字句鏗鏘地說。
“你們可以去白袍僧人那里告發(fā)我,我不在乎。如果想要以此來要挾我,那你們就打錯主意啦!我是萬萬不會聽任你們的擺布!”
“白洱姑娘。不,凌遙姑娘,請你不要激動,我們絕對沒有害你的心思!”
“真的?”
“我發(fā)誓!”
“那你們到底想干什么?”
“我想幫你?!?p> “你幫不了我!誰也幫不了我!”一陣凄楚的啜泣再也按耐不住,兩行熱淚從眼眶中流了出來。
她一邊哭,一邊講述。故事斷斷續(xù)續(xù),零零碎碎,可其中氤氳的悲情,就連楊秀這位懵懂少年都能感受出來。
她出生在一個小貴族家庭,父親做過小谷城錢戎男爵的侍從,后來因戰(zhàn)功受賞,獲得騎士身份。母親來自輝夜城,是城主曲關(guān)男爵的第四個女兒。她是家里的老幺,備受家人的寵愛,上頭有三個哥哥,還有一個大她五歲的姐姐。
受母親的影響,她從小就迷上了跳舞。為了一個新潮的舞蹈,她可以不遠千里地跑到王都去學習;為了幾段新穎的舞步,她甚至拿出過鑲滿珍珠的裙子作為交換。雖然舞蹈是貴族小姐們的必修課,可她在這上面花費的時間和精力卻是一般人所不能比。有一次,她在房間里不眠不休地練習,直到跳得暈厥過去,才不得不遺憾地停了下來。正是這股癡迷的勁頭,讓她練就了曼妙的身段和扎實的基本功,也成就了“火仙子”這個遠近聞名的舞者名號。
以家事而論,她刻苦鉆研舞藝,并不是為了去當一名舞臺劇演員。這樣的選擇既有失身份,又毫無必要。除了自身喜愛之外,吸引異性的注意才是更為隱秘的原因。她的努力沒有白費,精湛的舞藝不僅讓她成為眾多舞會的焦點,還為她帶來了數(shù)量眾多的追求者。
在這些年輕的貴族中,她唯獨看上了小谷城的錢公子。這樣的結(jié)果并不出人意料,因為錢公子不僅繼承了家族的精致外表,更具有一顆如羽毛般溫柔善良的心靈。她們在小谷城的晚宴上初遇,在星光璀璨的舞會上相識,在碧波粉黛的荷塘邊相知,在繁花似錦的玫瑰叢里定情。
十七歲,對所有少男少女來說,就像春雨一般充滿著希望??稍诼逦牡拇蟮厣?,十七歲意味著責任,意味著奉獻,意味著一場神圣的事業(yè)。國王的律法規(guī)定,凡是沒有結(jié)婚的十七歲男女,都必須參加一年一度的選靈。這樣的規(guī)定既維持了人間的繁衍生息,又滿足了對天國的神圣職責。
那時的她,天真爛漫,沉醉在愛情釀制的甜蜜中,對將來可能發(fā)生的變故毫無準備。錢公子是男爵之子,享有不參加選靈的豁免權(quán)??伤龥]有這樣的特權(quán),如果不能在十七歲前嫁出去,她將與其他平民一樣,來到天神面前,接受一場前途未卜的審判。
眼看那個重要的日子即將來臨,父母不得不心急火燎地行動起來。父親原本就是小谷城的心腹,錢戎男爵又對他們二人的結(jié)合十分贊同,所以這門親事便皆大歡喜地定了下來。
可是,就在婚禮籌備之時,一道來自王宮的圣旨突然傳到了小谷城,以催促的口吻命令錢公子立即前往禁衛(wèi)軍報道。就是這道冷冰冰的命令,不僅徹底打破了這對新人的美好憧憬,還一手造成了她人生的悲劇。接到命令的當日,在幾名禁衛(wèi)軍士兵的護送下,錢公子帶著深深的歉疚和無限的唏噓離開了。
新郎走了,婚禮無法如期舉行。為了免除選靈的責任,父親讓她重新選夫,趕快完婚。同時,錢戎男爵也做出承諾,她可以在錢氏的子侄輩中任意挑選一人。
這個變通的做法看似合情合理,卻忽視了一件極其重要的事情——她內(nèi)心的真情實感。在她單純而執(zhí)著的心里,婚姻是神圣的,也是真誠的,如果違背自己的意愿,同一個臨時上陣的替代者結(jié)合,不僅婚后毫無幸??裳?,更是對天神惡毒的欺騙。抱著僥幸心里,她走入了選靈的會場,也走上了一條凄涼的不歸路。
“我能幫你。如果你愿意的話!”楊秀替她拭去眼角的淚水,一股不顧一切地沖動油然而生。
“阿秀,你瘋了嗎?”阿海趕緊找補道:“凌遙姑娘,你別難過,也不要胡思亂想。你和錢公子今生無緣,這已是無可改變的神意。你的責任在此,在靈修會。正如初星老師所說,諸神賜予我們這樣的能力,就是為了拯救千萬生靈。為了達成這個崇高的理想,不單單是你,我們每個人、每個家庭,都做出了無比巨大的犧牲。你并不是唯一特殊的那一個。”
“你說的道理我無法反駁。可是,一個人如果不能按照自己的意愿活著,就算死后進了天國,又有什么樂趣呢?”楊秀激動地說。
“樂趣?樂趣是不負責任者的托詞!人生的價值,總是體現(xiàn)在他應盡的責任上!”
“責任?難道天神給我們的責任,就是去白白送死嗎?”
“胡說八道!”
“你忘了嗎?那些寫在紅色書本里的一條條人命,他們中的大多人已經(jīng)死了!”
“這是正義的代價!”
“如果死的人是你呢?”
“我會勇敢地迎接自己的死亡!”
“希望你能說到做到。不過對我來說,其他的道理都是狗屁不通,只有活下去才有意義。你想留在這里,盡管留下好了。我要走,我要帶著凌遙姑娘一起走!”
“你走吧!我留下,到底誰的去處好,只有神知道。”
“不!你不必為我冒險。我的事。。。。。。”
楊秀抬起手,打斷了凌遙的話。“我這么做,全都是為了我自己?!彼行┭圆挥芍?,臉頰因撒謊而泛起了紅暈?!盀榱宋业母改?,為了我的弟弟,我必須逃出去!”
“你真的決定這樣做嗎?這樣很危險。如果被他們抓住了,說不定會被處死?!?p> “橫豎是個死,不如像個勇士一樣,拼他媽的一劍!阿海,你去外面找找,看看有沒有清掃用的抹布。不行就撕些書頁過來,我們得把這攤東西清理干凈?!?p> 提起嘔吐之物,凌遙難為情地低下了頭。
“書也能撕嗎?那可是前人的心血呀!”阿海憤憤然道。
“你要是再啰嗦,我就讓你。。。。。。那個什么心、什么血?!?p> “嘔心瀝血是吧!笨蛋,用錯地方啦!”
“快去!”阿海走后,他輕聲問道:“你剛才真的是在看地圖嗎?有什么發(fā)現(xiàn)?”
“地圖只能告訴我們出去以后的事,現(xiàn)在最要緊的是我們怎么出去。”
“神廟里到處都封得死死的,連一扇可以打開的窗戶都沒有?!?p> “說到窗戶。。。。。?!彼蜒酃鈱柿送该鞯牟A鈮??!澳抢锊皇菃??”
楊秀興奮地奔過去,站在窗下仔細觀望。窗框上沒有鎖,也沒有開闔用的手柄,可用力推過去,窗戶紋絲不動。正在發(fā)愁之際,墻角處一塊方形的黑色石頭引起了他的注意。他俯身按下石頭,玻璃外墻立即傳來了吱吱嘎嘎的響動。窗戶漸漸向外展開,角度越來越大,最后停在了水平方位。緊貼墻邊的水柱被略成弧形的玻璃切斷,水珠打在玻璃上,發(fā)出唰唰唰的聲響。
“呵!原來所有的機關(guān)都長一個樣呀!”
他從窗口探出身去,下面是一個寬約十尺的弧形水池。水池距離窗口大約為三丈,從上方向下望去,無法判斷水位的深淺。
“從這里跳下去嗎?”
“不!”
萬一水位過淺,跳下去的人很可能會撞上池底的硬物,最終落個粉身碎骨的下場。玻璃外墻向下延伸過五尺,便是一片光滑的石壁。如果沒有爬墻虎的本領(lǐng),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徒手爬下去。
“有了!我有辦法了!”
“太好了!”她握著他的手,長出了一口氣。
“明天午后,我們在這里見面?!彼俅伟磩訅堑氖^,窗戶聽話地自動關(guān)闔。“記著,千萬別像今天一樣!”
“什么?”
“你給我把肚子吃飽啦!”
凌遙感動地笑了。
整個下午,楊秀都洋溢著一股勃勃向上的精神頭,就連初星法師反復宣講的那些無聊說教,他都聽得津津有味。
回到宿舍后,他跟阿?;ゲ淮罾?。趁著天黑前的一點時間,他躺在床上閉目養(yǎng)神,心里還不停地默念:為他者生。。。。。。為他者生。。。。。。為他者生。。。。。。
他似乎有些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