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延和輕聲問道:“傷還疼嗎?”
我輕輕地答道:“不疼。”
他放開我,踱步到書案旁坐下,又溫和地看著我說:“你想知道的事情,直接問我便好?!?p> 我心中有很多困惑,如同倒豆子般一股腦地全都問了出來。趙延和頗有耐心地等我問完,卻一個都不回答,反倒問我:“你知道我那天為何出現(xiàn)在煙波館外嗎?”
“去煙波館自然是為尋花問柳的。”我心里這么想,嘴上也這么說了出來。
趙延和的表情有些古怪,我眼看他的耳尖一寸寸變得通紅,就像被火燒過一樣。他欲蓋彌彰地咳了兩聲,說道:“我不是那種人。”
我也知道自己說了胡話,趙延和一向正人君子,去煙波館自然有其他原因,只得圓道:“那是別人,若是你去,就另當(dāng)別論了?!?p> 他正色道:“我第一次去煙波館時恰好遇見你,第二次在煙波館的墻外又碰見你了,天底下怎么會有這么巧的事?”
這話像是在質(zhì)疑我,可他的眼神中并無異色。我有些摸不準(zhǔn)他是什么意思,小心翼翼地說道:“可是我并不知道你會來……”
他的神色漸漸冷峻,空氣中也有些壓抑沉重的氣息。
“有人在試探我。”
只不過輕飄飄的一句話,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手抓起來,怎么也落不回胸腔中。
“猜一猜是誰?”
我猶豫道:“是端王。”
我不認(rèn)識幾個汴京的人,唯一知道與趙延和有關(guān)的人,便是端王趙承柘。他三天兩頭就到煙波館來,趙延和第一次到煙波館便是和他一起,我又恰好與水月一同服侍他們。我碰見李泓那天他也在煙波館,雖然沒有出面,但確確實實是在的。趙承柘每次來煙波館,都是水月作陪,從無例外。
我驀然想起水月說的那句莫名其妙的話,在這件事中,水月扮演的又是什么角色?
趙延和的表情似有些意外,不過他很快就笑起來:“我那天去煙波館,確實是因為端王約了我。但線索過于明顯,他的嫌疑太大,所以行刺之人不會是他?!?p> 我疑道:“那還會是誰呢?”
他冷不丁地問:“皇上有幾個孩子?”
蘭亭給的冊子中詳盡地寫了宮中娘娘、皇子與公主們的名號,我細(xì)細(xì)地回憶一番:“有十一個皇子,六個公主。”
他又問:“你來宮中這些天,聽別人提起過的有幾個?”
我這才想起來,皇帝的十一個兒子,其中有幾個梔書是閉口不提的。
趙延和見我疑惑的表情,解釋道:“年初瑞王因為私鑄銅錢、豢養(yǎng)兵馬被流放至西境,不得詔令永世不得回京。康王自幼體弱多病,八歲便夭折了。晗王在兩年前的風(fēng)寒中,損傷了腦子,自此癡癡傻傻,連自己的名字都不知道。宣王兩年前外出游玩時,被暴民殺害,十皇子于去年出生,沒多久就死于襁褓。”他如同背書一般說完,又問:“你看出什么問題了嗎?”
其實我沒有看出什么問題,只是覺得這些王爺皇子頗為命途多舛,于是說:“皇上的兒子好像都很慘。”說完才反應(yīng)過來趙延和也是皇上的兒子,連忙又加了一句:“你除外。”
趙延和毫不在意地笑了笑,又說道:“陛下于三年前身體每況日下,時常臥于病榻,甚至連早朝都無法親自前去。若加上這個背景呢?”
皇上病重,皇子接二連三的出事……原來這里早就展開了一場無聲的戰(zhàn)斗。為了搶奪天底下那個最尊貴的位置,手足兄弟互相算計,自相殘殺。若非塵埃落定,這場戰(zhàn)爭永遠(yuǎn)都不會落下帷幕。趙延和回宮的時日尚短,竟已經(jīng)有人處心積慮地要置他于死地。不止被卷入這一場腥風(fēng)血雨之中,我也成了算計者的一塊籌碼。
原來這個燈火輝煌的皇城,并不如外表那邊祥和,內(nèi)里兇險萬分。
趙延和慢慢踱步到窗邊,將窗戶也掩上了,屋中的光亮瞬間黯了許多,“太子趙文景為皇后嫡出,又是長子,十歲就入主東宮,為國之儲君?;屎笈c太后的母族同為高氏,高氏自先帝立齊國起,一直是士族首領(lǐng),其子弟與皇室宗親締結(jié)姻親,執(zhí)掌朝中重權(quán)。高輿為同平章事,雖說我朝以中書令、尚書令、門下侍中為宰相,但這三者只有宰相之名,而無宰相之實,位居宰相者實為同平章事。高輿掌人事,朝中有半數(shù)朝官皆是他的心腹?!?p> 太子善妒,暴戾恣睢,早已同陛下生了嫌隙,但是他所仰仗的外戚實力極強(qiáng),即便是皇權(quán)為大,有了朝中重臣的反對,陛下也無法一意孤行。趙延和先同我說那些半道枉死的兄弟,又提起太子與高氏,我大驚失色:“是太子要殺你?”
他豎起食指,清淺地朝我笑了笑:“在宮中,不可這般妄斷是非。”
我自知失言,他卻將門打開了,又兀自拿出一盤棋擺在桌上,笑吟吟地黑棋遞給我:“陪我下一盤棋。”
黑子先行,我想了想,將棋子放在正中間。他提子落在小尖,又示意我繼續(xù)。無論我下在哪,他都不緊不慢地跟著,下了許久也沒露出破綻來。黑白棋子對峙良久,他沒吃我一子,我也沒圍他一次。
我原本還不緊不慢地落子,但下了一個時辰還遲遲不出勝負(fù),逐漸有些著急起來。恰好看見一處紕漏,連忙落子圍堵。此時黑子呈合圍之勢,無論下顆子落在哪都無法救回那顆白子。
趙延和也不急,他看似隨意地落下一子,整個局面卻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原先發(fā)才那步棋是為撲,他將自己送入虎口,在我洋洋得意之時,白子悄無聲息地落在黑子四周,任我沖也無法,擋也無用。其余白子,看似防守,實則處處都存著攻勢,就算我沒有追堵孤子,也是萬萬贏不了他的。
我果斷認(rèn)輸:“置之死地而后生,舍一顆棄子保全整個局面,得遠(yuǎn)大于失。”
他一顆顆捻起棋子,重新放回棋盒中:“朝堂之事就如這一盤棋局,運(yùn)籌帷幄,步步為營,一步錯步步錯,一方劣勢則另一方強(qiáng)勢,有來有往,若非成定局,就有萬般可能。技藝高的棋手能讓一盤死棋朽木回春,技藝低的棋手能使一盤好棋走投無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