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孤昏
宣政殿。
“陛下,此事突厥可汗已在信陳明,皆是毗達(dá)長子都藍(lán)染舊部私自妄為,并非其授意。如今毗達(dá)既已派人將那些賊人的腦袋與都藍(lán)染的貼身佩刀送來,足以見其誠意……我朝與突厥才剛剛訂立和盟,若戰(zhàn)事一起,遭殃的還是百姓啊……望陛下以和平大局為重啊!”中書令魏徑言道。
“望陛下以大局為重!”“陛下,大局為重??!”不少官員紛紛附和。
“好??!爾等一個(gè)個(gè)倒是滿口大義,不知道若是今日死的,是你、你、你……你們的兒子,你們還會(huì)說出這番話么!”河南府尹譚崧指著那些官員罵道。“吾兒至今身首異處,尸骨未寒……陛下,您身為一國之君,亦身為人父,您膝下皇子眾多,可臣就這么一個(gè)兒子……”
“譚崧,你放肆!”侍中李定后吼道。
譚崧毫不理會(huì)。“陛下,吾兒年紀(jì)輕輕,自當(dāng)為國效力,不料被賊人所害,倒成了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若是……若是早知如此,吾定不會(huì)同意放他北去……”
“譚崧,此前派譚澄遠(yuǎn)前去皆是朝堂眾議,陛下親自下令,你這么說,莫不是指我們大家的不是、陛下的不是!”中書令言辭咄咄。
“臣,不敢!”
“陛下,譚大人令郎初喪,心中悲憤,一時(shí)失言,實(shí)乃人之常情……不過,此事牽涉甚廣,戰(zhàn)事剛平,和盟已立,定然不可再起……但若是就此作罷,怕不僅失了我朝忠良之義,更寒了天下軍士之心??!”尚書左丞寧知澤說道。
中書令哼了一聲,“寧大人倒是會(huì)做人,什么話盡讓你說了去!”
“陛下,臣以為左丞大人所言極是?!毖哉卟皇莿e人,正是太醫(yī)令齊一隅。此番本就涉及兩家聯(lián)姻,故也把他叫了來。
“喲,怎么齊大人也……”
皇帝輕眺階下,揮手言道:“行了,朕心中已有決斷。譚澄遠(yuǎn)平突厥之戰(zhàn),英勇有績,忠義有加,陷于敵奸,抗厲不屈,可謂忠節(jié)。故封滎陽郡公,謚曰忠勇,并刻碑文,立其旌表,彰其義節(jié),傳于鄉(xiāng)里。其同門閭者,出身從九品上敘……并賜錦帛百匹、粟五十石、錢萬貫,以慰其靈。”
譚崧老淚縱橫。“臣……代吾兒……謝陛下?!?p> “陛下圣明!”階下百官皆言。
譚崧拭去眼淚,接著說道:“臣還有一事,既然吾兒已經(jīng)……那譚齊兩家的婚事,不如就此作罷,至于送去齊府的彩禮……全當(dāng)我譚家的歉禮罷?!?p> “也好,那便這樣罷……”
“陛下,不可——”竟是女子聲音從殿外傳來。
齊一隅大驚,她她她……怎會(huì)來此?
女子雙眼通紅,跪倒在地?!氨菹拢@婚事……萬萬不可……”
“大膽女子,殿上豈容你放肆!”中書令厲聲而斥。
“臺(tái)下何人?”
“回陛下,妾正是譚家公子未婚之妻,太醫(yī)令齊一隅之女,齊予思?!?p> 眾人亦是大驚,紛紛議論。
齊一隅緊忙跪倒,“陛下,臣家教不嚴(yán),小女蠻橫失禮,沖撞了陛下,都是臣的過錯(cuò),懇請(qǐng)陛下責(zé)罰!”
“都起來罷!”
齊予思依舊不起。“陛下,小女與譚將軍曾在朔州朝夕相處,心生情愫……妾只愿為其妻,為其守靈三年,終生相伴,以全夫妻之意?!?p> 譚崧?lián)u頭。“齊姑娘,犬子斯人已去,你這又是何苦呢?不如再覓得個(gè)如意郎君,何必為犬子白白守寡,毀了你這一生?!?p> “譚伯伯若不棄,妾愿作息婦,服侍左右,日久相伴,以盡子女之孝?!?p> “你瘋了!你你你……”齊一隅氣得說不出話來。
“女兒不孝,還望父親大人成全!”齊予思言辭堅(jiān)定?!氨菹拢T伯伯,小女齊予思此生,非譚澄遠(yuǎn)不嫁,若非此人,妾甘愿一死……求陛下、爹爹成全!”
齊一隅閉上眼睛?!傲T了罷了?!?p> 譚崧又是一番感動(dòng),將她扶起?!昂煤⒆?,快快起來。”
“好一個(gè)貞烈的女子,齊大人,你這女兒不簡單啊。齊大人還有什么話要說?”
“臣無話可說,全憑陛下圣裁?!?p> “譚大人呢?”
“全憑陛下?!?p> “好,既如此,朕便遂了生者之愿,婚事作常。太醫(yī)令齊一隅之女齊予思,堅(jiān)貞奉孝,松筠之節(jié),當(dāng)為女子之典范。是故封其誥命,級(jí)從夫制……并特賜嵌玉金翎花釵九樹、忍冬團(tuán)窠對(duì)孔雀紋織綿彩衣一件,以賞其節(jié)?!?p> “妾謝陛下!”“陛下圣明!”
齊予思本想一切從簡,便隨譚崧回洛陽去。可譚崧萬萬不肯,定要再擇吉日,為息婦行正式的大婚之禮。齊予思推辭不過,這才應(yīng)下。
三月三,上巳日。
大吉,宜嫁娶。
“小姐今日真好看,像天上的仙子一般好看!”小竹一邊說著,一邊將嵌玉金翎花釵插在小姐的發(fā)髻上。
齊予思一身青羅翟衣,端坐在銅鏡前,用指尖輕輕挑起一抹石榴紅,仔細(xì)點(diǎn)注唇間?!笆敲??”
“我還從未曾見過小姐這般精心打扮,可惜……”小竹笑著笑著,哭了起來。
她知道,小竹是想說,可惜,他看不到了;她也知道,他,一定能看到的罷。
“哭什么,今日可是我大婚的日子,高興些才是?!饼R予思明亮的眼眸彎起,嘴角也微微上揚(yáng),隱隱約約似有一絲觸動(dòng)。
小竹忍不住說道:“以小姐的才華,何愁……找不到如意郎君,何苦非……非要跑去洛陽……”
“他,便是我的如意郎君。”齊予思沒有半分猶豫?!靶≈?,你若是真不愿去洛陽,我?guī)湍銓€(gè)好人家嫁了,我也放心些?!?p> “小姐,小竹不是……不是那個(gè)意思,小竹從小就在小姐身邊……小姐去哪兒,小竹就去哪兒……小竹只是擔(dān)心小姐,遠(yuǎn)在洛陽,孤伶伶一個(gè)人……”
“不是還有你么,怎么會(huì)孤單呢?快別哭了,再讓人瞧見,惹人笑話?!?p> “小姐,親迎的隊(duì)伍來了!”
“好,知道了。”
齊予思穿過回廊,也不見爹爹身影,便問下人?!袄蠣斈??”
“回小姐,老爺說他便不送小姐了,大抵是怕舍不得小姐,忍不住……老爺他說,小姐的嫁妝都安排好了……小姐一個(gè)人在洛陽,要照顧好自己,不必?fù)?dān)心老爺,只管安心去罷……若是哪天想家了便回來看看……”
齊予思望向爹爹的書房,再三叩拜。“女兒不孝,爹爹,女兒走了?!?p> “小姐?!毙≈駥⑺銎穑⑸茸舆f于她手上。
“我們走罷!”
齊府門前,親迎的車轎已候多時(shí)。
轎前卻是一年輕女子,正是譚蕭蕭,她身戴紅花,騎著高馬,只為代哥哥行親迎之禮?!吧┥?,請(qǐng)上轎罷?!?p> 是日,鶯飛草長,十里紅妝。
及至譚府,恰是昏時(shí),陰陽交泰,兩姓合也。
雖然婚禮照常,但還是依了齊予思的意思,并未再宴請(qǐng)賓客,故不若尋?;槎Y那般熱鬧,盡是譚府自家人操辦。
轉(zhuǎn)席過后,便入青廬。
齊予思將團(tuán)扇遞給小竹,行沃盥禮。
她緩緩坐下,突然笑了起來,她看到,他正坐在案子對(duì)面,也笑著,他甚至竟害羞起來。
小竹將兩片肉分別夾入碗中,食畢,同牢禮成。
“小姐?!?p> “我自己來?!饼R予思雙手接過兩半斟滿酒的匏瓜,她先將一半輕輕灑在地上,才將另一半自己飲盡,兩半合起,并用紅線系好。
合巹已成,此后,她與他二人,便如這合匏,永不分離,她心想。
她望著他,清澈的眸子搖晃著幸福的淚影,接著,與他最后對(duì)拜行禮。
撒帳?;瓒Y終成。
從此刻起,她終于是,他,譚澄遠(yuǎn)的妻子。
唯愿,來世,還能見他相見、相伴;此生,當(dāng)不負(fù)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