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這話一出,眾人目光古怪地看著她,一個年紀輕輕的少女居然就如此神態(tài)自若地談起身后之事,怎么看怎么覺得有些陰怖。
偏偏雍黎自己毫無這方面的自覺,她非常平靜地笑,道,“我的提議,禹王殿下不必急著答復?!?p> “宣陽殿下的意思,本王明白?!鄙蚰匠谅暤溃暗钕麓髿?,本王自然也不會太過,明日定然給殿下答復?!?p> “多謝禹王體恤?!庇豪栎p輕淡淡笑道。
此次與陳國和談的條件是鴻臚寺和禮部戶部等數(shù)十位官員共同初擬的,也交皇帝陛下御覽過,不過成安帝對雍黎的要求是只要陳國割讓三城,至于其他金銀,生鐵,戰(zhàn)馬等到?jīng)]有多說什么。
雍黎也不多管,由嚴翮與眾副使與陳國討價還價,她自己安安靜靜坐著,有一搭沒一搭聽雙方激烈的討論辯駁。
從晌午時分直至斜陽西垂,雙方你來我往,爭論不斷。上璋這邊大多是嚴翮主導,雍黎大多時候都不說話,只是偶然有雙方爭執(zhí)不下的問題是插上一兩句話,但往往每次都能一語中的。
“今日天色已晚,余下的事,明日再議,如何?”沈慕含笑征詢雍黎意見。
今日雙方進度著實迅速,照著速度估計三五日也就能結束,雍黎自然也不會反對,她起身道,“方才聽禹王說起要我方釋放貴國被俘的將領兵士?”
“既然雙方已經(jīng)議和,我國的將領兵士理當回歸我國,安有輾轉流落他鄉(xiāng)的道理?”沈慕言語甚為溫和,只是面上帶著的笑意似乎未至眼角。
“放回是必然的,只是……”雍黎一頓,抬頭目光直直落在沈慕面上,“不論最后結果如何,貴國賠償?shù)慕疸y馬匹等足以換回那幾千士兵;不過,那一位主帥兩位主將不知禹王殿下想用什么換回去?”
沈慕臉色有些奇怪,卻還是抬抬手,問,“請宣陽殿下明示?!?p> 雍黎很滿意他的識趣,也不繞彎子,直接道,“貴國早些時候就有與我國結親的意思,我國雖沒有合適的公主嫁去貴國,但貴國倒是可以嫁個公主過來,我國二皇子安郡王尚未成婚,配貴國和婉公主甚好。我想一個和婉公主換兩位主將,于你們而言很合算。”
沈慕不知道她打得什么算盤,心下猶疑不定。陳國諸使卻覺得奇怪,畢竟若真要和親,上璋合適的公主也不是沒有,比如眼前這個,雖然這位的身份是特殊了些。
“宣陽殿下這個提議,不用征求一下貴國陛下的意見?”沈慕笑道。
“確實?!庇豪栉⑽⒁恍?,“這件事也明日再議吧,本宮先回了?!?p> 她朝沈慕微微頷首,轉身便離開。
雍黎回府時,王府正廳兩側站了兩排侍衛(wèi)宮侍,為首是禮部的兩位主事,見雍黎回來目光一亮,忙迎了上來。
雍黎不解地看向府內(nèi)的老管事,聽他一通解釋后才知道雍寒山回來了,不過卻沒出來見宮里來的人,說是病了。
至于到底是真病假病,雍黎用腳趾頭也能猜出來,她看向迎上來的兩個禮部主事,其中一人手上托著明黃色圣旨,她的目光在那圣旨上停住,然后沉了沉,帶著深邃而不可觸摸的寒意。
她知道那嚴密卷起的圣旨一旦揭開會掀起怎樣的驚濤駭浪;她亦知道那驚濤駭浪會以怎樣不能逆轉的威力將璟王府華陽府慢慢吞沒。
這道旨意,接不得。
盡管沒有人相信,但此刻雍寒山除了裝病還真沒其他辦法想,只要不接這道旨意,過了今日總有轉圜的余地。
而抗旨這件事,只能由她來做。
“勞各位久等,兩位主事大人辛苦,家父重病未愈,未能親自來見還請見諒?!?p> “哪里哪里,公主殿下辛苦,王爺舟車勞頓身體未愈,我們也不敢打攪。只是圣命不可違,王爺見不得,我們也只能候等公主殿下了?!彼沃魇鹿Ь磳⑹种惺ブ纪耙煌校?,“請殿下接旨吧。”
雍黎沒有動,她袖手似笑非笑看著主事宋奇。宋奇托著那道圣旨,見雍黎許久不動,奇怪的抬頭,卻在對上雍黎的目光時,竟生出幾分說不明的驚懼的寒意來。
他大著膽子試探一句,“殿下?”
“這道旨意,你帶回去吧?!?p> “殿下三思,這是陛下親筆所書的旨意,帶回去,確實……不妥。”
“這里面所寫內(nèi)容,你看過?妥不妥的,誰說了都不算。”雍黎語氣一轉,帶了幾分淡漠,“你送回去,一切后果有我承擔。告訴陛下,這道旨意我不接,也不能接。至于如何成全他的帝王威儀,明天我會給一個答復。”
“殿下,您……”宋主事往前一步攔住雍黎,他長揖一禮,“殿下請留步,臣還有一句話替陛下轉告您?!?p> “何事?”
“陛下說,老王爺在乾鄞州,不知道您可知道?”
“乾鄞州?”雍黎皺皺眉,之前得到的消息黎紹也去了乾鄞州,難道乾鄞州真的有與當年之事有著密切關系的人?
“我知道了?!庇豪椟c點頭,“你回去復命吧?!?p> ——————
“回來了?”雍寒山從旁邊回廊轉出來,看樣子是從小廚房過來的,身上隱約帶著點小茴香的香氣,他招呼雍黎道,“天冷,我做了羊肉鍋子,進來陪我吃一點吧?”
“人我打發(fā)走了,你放心?!庇豪柙缰烙汉绞茄b病,卻沒想到他居然做暖鍋去了,她也從來不知道他這個父親居然還會進廚房,雖心內(nèi)有些驚訝,而面上卻未顯,她繼續(xù)道,“我這般正大光明地抗旨,不過是掙得一絲轉圜之機讓璟王府立于主導。但總歸是要給他一個臺階,也給他一個堵住眾御史之口的理由。”
“你說的是,不過這件事我已有打算?!彼嬗豪枥_一張椅子,忽想到什么,抬頭看她一眼,“你直接回來的?今日結果如何,不用進宮復命?”
“有嚴翮在?!庇豪璞鞠胝f完話就走,卻在看到雍寒山溫和的眉眼時,心中一痛。
見雍黎坐下,雍寒山似乎越發(fā)放松了些,他細致地替雍黎燙了碗筷,道,“你這兩日不進宮也好,我明日上朝,將這件事說清楚?!?p> “他如今明旨已下,我抗旨換來的這點轉圜之機也許還真沒什么太大的作用。九錫之禮,雙王之封,他說給就給了,幾年不見我似乎也看不懂我這個舅舅了。”雍黎執(zhí)筷慢慢夾了一片冬筍。
“帝王心思難測,從來不只是隨隨便便的一句話。他到底是一國之帝,每出一步都是難以捉摸的帝王心思。你也知道天家沒有純粹的血脈之親,帝王更沒有,他……”
他姓黎,而你到底姓雍。
雍寒山遲疑地沒有說出下面的話,他知道拋棄身份立場,黎緗在雍黎心里的位置,恐怕比他這個父親更占了一層。
“其實這事由我出面解決最好,不過……”
“我是你父親!”雍寒山打斷雍黎尚未說完的話,他語重心長道,“阿黎,不管你怎么想,我終歸是你父親,為你解決身后的麻煩,護佑你平安順遂,總是我該為你做的?!?p> 雍黎夾著筍片的筷子停在碟子上方,猶疑片刻,她將那片筍放入口中慢慢咀嚼,沒有說話,而雍寒山的目光卻始終靜靜籠罩著她,一時屋內(nèi)只聽見暖鍋咕嘟沸騰的聲音。
她慢吞吞地吃完那片筍,忽然抬頭,目光直直地對上雍寒山,她問,“當年母親困于平野,而你當時離她不過兩座城池,你……為什么沒有帶兵去支援?”
她問,“母親與我說的最后一句話是你未曾負她,而當時,你的選擇卻是為了另一個女子,你告訴我,為什么?”
她字字誅心,雍寒山的臉色漸漸暗淡了下去,良久,他道,“這是我這一生唯一對不住她的地方,阿黎,終有一日,我會給你一個解釋。”
雍寒山的聲音沙啞,雍黎聽出了里面深藏的無奈與心痛,她語聲微冷,“你何需向我解釋……”
“王爺,蔣美人求見,說是您允了的。”
雍黎一句話還沒說完,就被門外小廝的請示聲打斷。
雍寒山看著雍黎越發(fā)冷淡下來的神色,惱怒的呵斥退了門外的小廝。他知道雍黎的性子,這么些年府里進來的那幾個女人,她從來沒有問過什么,但不代表她會愿意看見那些個女人,特別是在談到她母親的時候。
“你果然不需要給我解釋?!庇豪钄R下碗筷,碗筷與桌面相擊發(fā)出不大的聲響,她站起身,盯著雍寒山冷冷笑道,“不打擾王爺了,鳳歸告退!”
“阿黎。”雍寒山忙喚住她,“那日在平皋我和你說的話,是諾言。即便你不相信我,難道還不相信你母親?阿黎,我這一生都只有你母親一人?!?p> “這些話,你不必跟我說。蒼天在上,母親神靈有知,你若無愧,何須我多說什么?”雍黎這般說著,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她還是在等一個解釋的。
未等雍寒山說什么,她從袖囊里摸出一則條陳按在桌上,“這個,明天請父王上朝代我呈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