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歷九十年,初夏,小滿。
揚州,江凌城。
浮圖塔是揚州全境最高的建筑,位于江凌城外,全塔共十七層,塔頂高高地聳立,直插青天。云朵縹緲,繞著浮圖塔滑過,偶爾有飛鳥在高層停留,發(fā)出嘰嘰喳喳的聲音。
在浮圖塔十三層往上,每一層都可以看到江凌城全景,隨著層數(shù)的上升,看到的風景也有著相當之大的差異,可謂之“一樓一世界”。浮圖塔說是位于江凌城,但卻并不在城內(nèi),它孤獨地倚靠在翠微山旁,每到夜晚,江凌城內(nèi)是燈火通明的夜市,城外是融入無邊夜色的浮圖塔與翠微山。雖然浮圖塔是江凌最好的觀景臺,但一向都鮮有人來往。原因自然不只是浮圖塔的地理位置,更重要的原因是浮圖塔的特殊地位。浮圖塔,是一座流放之塔。
浮圖塔的主人是曾經(jīng)的皇帝華康帝的弟弟唐秋墨,在華康帝即位的那一年,唐秋墨受封浮圖塔,從此唐秋墨遠離天下之都豫州華洛城,住進了揚州江凌城外的浮圖塔。自那之后,各族送往華洛的質(zhì)子,皆不再入華洛城,而是送到千里之外的江凌城。各族也開始明白,華洛已不再是當年華武帝唐圣揚的那個華洛了,現(xiàn)在的華洛,只是名義上的天下共主,華洛城像是一個逐漸年長的老人,希望通過釋放善意來獲得各族的理解。
因此,浮圖塔里除去日漸衰老的唐秋墨,還多了各個族群送往華洛的質(zhì)子。其實與其說是質(zhì)子,他們更像是被自己的種族所拋棄的流放之人,并沒有人會關心他們的死活,除了浮圖塔。
塔內(nèi)有著基本的生活設施,也有學堂,但學的并不是政治之術、經(jīng)商之藝,流放到浮圖塔的人,永遠也用不到這些技能。他們更多學習的是詩詞歌賦、煮茶論道,只學習這些人畜無害的技能,才會讓浮圖塔外的“天眼”放下防備之心,天眼是華洛監(jiān)視天下的眼睛,近年來因為華洛本身的式微,天眼的勢力也逐漸收縮,逐漸回到了華洛境內(nèi),而揚州江凌城的浮圖塔,也自然是監(jiān)管的重中之重。
唐無塵嘴里叼著一根狗尾巴草,躺在十七層的穹頂之下,浮圖塔的塔尖并非與塔身一同建成,而是通過錯落排布的幾根塔柱,懸在十七層上,塔尖與十七層塔身中間有大塊大塊的鏤空設計。光線從這些空洞里透出來,照在唐無塵的臉上,他忍不住瞇了瞇眼睛,翻了個身睡了起來。
“小無塵,怎么偷偷躲到這里啦,我可找你半天了……”唐無塵感到了臉上遭受襲擊的感覺,他警惕地睜開眼睛,看清楚了面前正在笑瞇瞇地捏他臉的人,默默地推開對方的手,又閉上了眼睛,“翠薇姐,都說了多少次了,別叫我小無塵了,我已經(jīng)不是小孩子了。”
被唐無塵稱為“翠薇姐”的少女,蹲在了唐無塵的旁邊,雙手抱著膝蓋,“唐爺爺說今天是新的一批質(zhì)子入塔學習的時間,讓你跟他們一起學習呢?!?p> “知道了知道了,唉,整天學這些琴棋書畫,到底有什么用呢,我想學的是以一當百的武功……”唐無塵伸了個懶腰,坐了起來。
“無塵,你應該知道的,在浮圖塔的我們,是不被允許學習這些的,答應我,不要在外面提起這個好嗎,萬一被不懷好意的人聽到了,你和你爺爺,都可能會有殺身之禍。”翠薇的眼神直直地看著唐無塵,神情嚴肅。
“我知道的,翠薇姐,我就是在你面前發(fā)一下牢騷,我也不是小孩子了,怎么會到處說呢?”唐無塵向翠微眨了眨眼睛,煞有介事地說道。
“我叫扶光,太陽的光?!碧茻o塵面前的少年有著黝黑的皮膚,單薄的衣服掩蓋不住他手臂上隆起的線條,他是今天進入浮圖塔的這一批質(zhì)子其中之一。
“我叫唐無塵。”唐無塵愣了愣,握住了對方的手,他沒有問扶光來自哪個部族,來到這里的人,皆是被家鄉(xiāng)所拋棄之人,所謂種族的烙印,過不了多久就會消失得無影無蹤,浮圖塔才是他們的歸宿。
彼時的唐無塵與扶光第一次相遇于浮圖塔,當時的少年們也并未真正記住對方,當然也并不懂之后為之奉獻終生的“均衡之道”。后世某位名家所繪、被各種民間繪本用作封面的《塵光之遇》圖,也只是畫出了那天直落于浮圖塔上的陽光,有風吹過翠微山下的桃花樹,花瓣簌簌地飄落進浮圖塔的院子里。
因為質(zhì)子們初到浮圖塔,對一切都充滿著陌生,因此第一天并沒有規(guī)定課程,在自我介紹之后,徐老夫子便安排質(zhì)子們自由活動。對于唐無塵而言,這是他生活了十六年之久的地方,其中的一草一木,對于唐無塵而言都無比熟悉,他自然也樂得清閑,尋了個樹蔭下的角落舒服地躺下,看周圍的質(zhì)子們四處探索,吵吵鬧鬧。
在唐無塵準備閉上眼再睡一覺的時候,他瞥見之前打過招呼的那個隱約有印象的扶光獨自一人走到了空曠的后院石坪,而且很久都沒有出來。在唐無塵的記憶里,后院的石坪除卻一尊他爺爺搗鼓出來說是能探查地下異常震動的地動儀,再無其他東西。他很好奇為什么對方能在那個地方呆這么久,饒是唐無塵本人,在那個地方也靜坐不了半個時辰。
“喂!”唐無塵轉過小亭,走進后院,當他真正看清楚扶光在做什么的時候,他忍不住壓低了聲音,“你不要命了嗎!在浮圖塔練武,你知不知道有多少雙眼睛盯著這里!”
扶光停下了手中的動作,轉頭看見唐無塵,眼神疑惑,“這里不可以練武嗎?我之前在我們家鄉(xiāng)那邊,每個人每天都要練武,不然就要受罰?!?p> “呆子!你還搞不清楚自己的身份嗎!”唐無塵對扶光的無知有些惱怒,“你是一個質(zhì)子,質(zhì)子在浮圖塔習武,你是想造反嗎?你不想活,可別連累到我們!”
“可是……”面對唐無塵的強勢,扶光有些局促?!澳赣H告訴我,每天都要練武,只有強大起來,才能保護好自己。”
“你要知道,在這里,什么都不做,才能保護好自己?!狈龉獾臉幼佑行┰S瑟縮,和他一身硬朗的線條組合在一起,顯得格格不入,唐無塵有些心軟,聲音也低了下來。
“這樣啊,雖然不是很明白原因,但還是謝謝你提醒我。”
“小事而已?!碧茻o塵揮揮手,準備離開,他眼角的余光看到了扶光接下來的動作,生生止住了邁出去的步子?!澳阍趺从志毱饋砹耍 ?p> 這一次扶光沒有停下手上的動作,他的拳法連貫,帶出呼呼的風聲。“母親說過,每天都要練習的?!?p> “你都這么大了,怎么還是母親的應聲蟲!這是你母親想要的嗎!”唐無塵剛剛平息的怒火又上漲了起來。
“我不知道母親現(xiàn)在是怎么想的。”扶光聲音有些消沉,手中的拳法卻不曾中斷,“在我離開家鄉(xiāng)的前一天,她就已經(jīng)病死了?!?p> 唐無塵還想再說什么,他抬起頭來,目光對上了扶光的眼睛,又默默地閉上了嘴。扶光的瞳孔是略顯透明的藍色,像是草原上的天空,一望無際,遠遠地看過去,除了稀疏的幾片云朵,其他什么也看不到,又像是離群的小馬駒,茫然地在草天相接的一線上四顧。
“那你好自為之吧,可別連累到我了……”說著,唐無塵撇了撇頭,不再看扶光。
“浮圖塔內(nèi),自有武學禁令,明知故犯,依華洛律可當場格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