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州,清明時節(jié)。
居住在雍州的牧民,絕大多數(shù)都是荒古族人,但荒古族內(nèi)部分散,大大小小的部落分布在雍州的各處,荒古甚至連名義上的統(tǒng)一的大族長都沒有,荒古內(nèi)部崇尚斗爭,絕大多數(shù)的優(yōu)質草場資源,都被幾個大部落瓜分了個干凈。牧草是牧民的生命線,這也驅使著各部落間無休止的爭斗。每一年的秋末,大片大片的鮮血就會浸染在一個個草場之間。雍州的草場豐富,這也是能維系小部落生存的重要原因。
但春白草場卻從未成為過各部落斗爭的目標。
春白草場緊挨著荒天原,在牧民心中多是不祥之象征。春白草場并不平闊,目力所及的范圍里,大大小小的小坡起伏著,直到天邊的地平線,和荒天原是完全不一樣的光景。
這里的牧草在整個雍州中也并不算豐沛,草場里只有一條小溪流緩緩流淌,溪流屬于雍州最大的河流天女河的一條小小的支流。溪水丹青,春天時甚至會夾雜著天山山脈上消融而下的雪水,白色的小雪團在清澈的水流之中打轉,在和某一塊藏在水間的石頭相撞之后,散成幾塊小小的碎片,漸漸消失在溪水間。
冬天過去、氣溫回暖的時候,春白草場的大部分地方,依然是白雪覆蓋,枯草和野花被壓在了霜雪之下,整個草場看上去還是白茫茫的一片,雪層像是漲潮后的沙灘,白色浸過草場,漫延到天邊。
如今已過清明,春白草場里的白色被青綠所取代,青色的牧草上點綴著藍色和紅色的小花。羊群也恢復了活力,或灰或白的羊群伏在草間,此起彼伏的咩咩聲和窸窸窣窣啃食青草的聲音交雜在一起,像是在給一旁酣睡著的小女孩配著搖籃曲。
暖洋洋的風吹過呈現(xiàn)出瘋長姿態(tài)的草原,女孩的臉露了出來,她的雙眼緊閉,睫毛高高地翹起,鼻子一動一動著,似乎是夢太香甜的緣故,一道晶瑩剔透的液體從她的嘴邊流了下來。
少女名叫阿滿,是駐扎在這里的丘澤部的族長的女兒。
丘澤是個很小的部落,也許是因為族長性格的緣故,部落向來沒有什么爭斗之心,因此才會之選擇在靠近荒天原的地方扎營,當然,這也避免了許多荒古部落之間的戰(zhàn)爭。雖然是族長的女兒,阿滿也和別的牧民一樣,在草場里放牧,感受泥土和羊膻味
一聲巨響從荒天原的方向傳來。春白草場的地面也隨之震動了起來。
阿滿從夢中驚醒,她胡亂地擦了擦嘴角,又把手在身邊的牧草上抹了抹。之后,她揉了揉眼睛,看向羊群的位置。
清晨的草場霧氣茫茫。
在半夢半醒之間,她隱約看到一道光從羊群的頭頂憑空出現(xiàn),緊接著是重物落地的聲音。一開始,阿滿疑心是自己的錯覺,但羊群中的騷動讓她不由得緊張了起來。
她神色緊張地站在小丘間四下張望著,似乎在努力地在霧氣之間尋找著什么,她的嘴里發(fā)出嗚嗚的聲音,她的音調(diào)拖得很長,在曠野中傳了開來。
遠遠地,一匹棗紅色的馬向著阿滿的位置奔跑了過來,它的雙腿矯健,肌肉繃緊,踩過的路上,留下一道深深淺淺的腳印,像是一團火焰,穿過茫茫大霧,在草場上肆意燃燒著。
火焰在阿滿的面前停了下來,阿滿的呼喚聲也隨之停止,她的手在這匹馬的馬背上撫摸著,示意它安靜下來。它抖了抖身體,棗紅色的鬃毛隨風輕輕搖擺,又像是翻涌的海浪。
阿滿從馬鞍旁的羊皮袋里拿出了一把小刀,大概三寸長,刀身是精鋼所制,刀口鋒利,藏在皮鞘里。精鋼的制品,在草原上屬于極度稀缺的東西,往往只能通過走鬼商人運送過來,數(shù)量稀少。刀是阿滿的父親送給她的生日禮物。阿滿給它起了個名字,叫“從來不用”,父親對她的想法沒有多說什么,只是愛憐地揉著她的頭,說著,阿爸會努力的。
羊群的騷動聲越來越大。
阿滿緊緊地握著手里的小刀,手心不停地有汗冒出來。她身子半蹲著,吞了吞口水,一步步破開身前的霧,向著坡下的羊群走過去。
草場上霧氣氤氳,有風刮了起來,把阿滿額上的碎發(fā)吹得紛亂,細小的砂礫和花瓣飛了起來,吹散了阿滿眼前的霧,她的視野變得開闊了起來。
羊群突然靜止了。
阿滿的心跳突然漏跳了一拍,她的腳下一滑,整個人坐倒在地上,屁股與牧草親密接觸,向著坡下滑了下去。在阿滿屁股滑過的路上,一條深深的印子劃出了一條小徑,直通向羊群的方向。
少女坐在羊群的面前,手上的小刀放在胸前,刀鞘還包裹著,一只小羊羔湊到阿滿的身前,伸出舌頭來,在阿滿的臉上舔舐著,刺拉拉的觸感讓阿滿清醒了過來,她瞥向小羊羔的身后,一張張的羊皮稿紙灑落了一地。
阿滿撿起羊皮紙來,上面畫著或粗或細的各種奇怪線條,正當她努力鉆研著上面如螞蟻爬行的痕跡時,一聲似有若無的呻吟聲傳到了她的耳朵里。
她把羊皮紙放到了地上,然后深吸了一口氣,似乎下了很大的決心,把“從來不用”從刀鞘里拔了出來。刀鋒锃亮。
小羊羔向著小山包上走去,發(fā)出咩咩的聲音。此起彼伏的羊叫聲在阿滿的耳邊回響,羊群穿過阿滿的身邊,向著她背后的小羊羔的位置,三三兩兩地走去。
一個人影在羊群離開之前的位置里顯現(xiàn)了出來。
他身上的衣服大半都已經(jīng)破損了,口中不時地哼哼著,氣若游絲。衣服上黑色的印子和斑駁的血跡交雜著,讓男人看起來異常狼狽。他的眼睛緊閉著,手上捏著一張燒焦的金色符紙。一張張的羊皮紙掛在他的身上、地上,被微風吹得翻滾了起來。
阿滿手上的小刀掉落在地上,被腳下的牧草接住。
她慢慢向著男人的位置踱步,她站在男人的身邊,蹲下身來,觀察著眼前的人。
男人突然睜開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