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明面上被關押在寒江寺的扶光兩人逃跑之后,寺里現(xiàn)任的住持空念就變得格外敏感易怒,凡空念所過之處,眾人大多都是退避三舍。其他的僧人可以尋法子避開空念,但道同就沒這么好運了。作為大家都看在眼里的道遠的小跟班,他自然受到了空念的特別優(yōu)待。
空念雖然莽撞,但并不愚鈍,不然也坐不到寒江寺住持的位子了,他知道扶光兩人逃跑的背后肯定有著寒江寺內(nèi)部之人的動作,但這事本身就是受姚隸劫當時的指使,他也對此并不上心。比起抓回兩人,他更希望能借此在寺內(nèi)掃除一批并不信服他這個住持的人。遺憾的是他并沒有找到道遠與道同勾結(jié)外人的證據(jù),空念也不好直接對兩個小輩怎樣,于是只好一次又一次地讓他們?nèi)ジ伤吕镒羁嘧罾鄣幕睢?p> 道同呼哧呼哧地提著一只木桶,桶里的水晃晃悠悠地灑了一地。小和尚的手指被勒出一道道血痕,他的臉被凍得通紅,鼻子上還掛著一串鼻涕泡。在他的旁邊,比他大不了多少的道遠正挑著兩桶水,不緊不慢地向江凌上城的寒江寺走去。
道同吸了吸鼻子。朝著前面的人喊道:“小師兄,我們休息一下吧?!?p> 走在前面的道遠把肩上的水桶放下,隨手在河岸邊的大石頭上擦了擦,示意道同坐過來。等到道同坐下來之后,他拿出一條手帕,擦了擦道同快要流到嘴邊的鼻涕。
“小師兄,河水都結(jié)冰了誒!是不是可以在上面滑冰了!”道同像是發(fā)現(xiàn)了某種寶藏,他的聲音有些雀躍。
道遠低下身子,兩指并攏,敲了敲冰面,隨即搖了搖頭,“看樣子是不行了,今年的冬天雖然比往年冷得多,但這層冰結(jié)的還是不夠厚實,江凌暖和了太久了,水溫可比別的地方高多了??瓷先ズ孟窠Y(jié)冰了,其實底下,還有無數(shù)的暗流涌動呢……”
道同緊了緊身上的衣服,也學著道遠的樣子搖頭晃腦了起來,“知道啦小師兄,我肯定不會偷偷下河的,我又不笨!”
“能離的遠遠的,才最好啊……”道遠望著白茫茫漫延出去的冰面,不著痕跡地嘆了口氣。
“小師兄咱們走吧,不然我覺得你又該說一些讓人聽不懂的話了?!钡劳崞鹚?,率先向前走去。他邊走邊說,‘唉,空名師傅圓寂之后,你就越來越像他啦,前不久居然還主動約空念住持辯論佛法,你是不知道,他胡子都給氣歪了……’
道同似乎想起了那個畫面,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唉,并非你想的那樣,我也確實有些事情,想要請教他的。不過長老們一致通過取消辯法的決定,這個也只能不了了之了,實在可惜?!钡肋h搖了搖頭。
在師傅死后,他總覺得奇怪,于是想要向后調(diào)查,可惜不論從哪個方向去,都只能感受到一層巨大的迷霧。
但是他能隱隱約約感覺到,有人正在江凌,密謀著一盤很大的棋,不論是浮圖塔,還是寒江寺,或者是江凌的官府,都已經(jīng)被無聲地卷入了這張棋盤之上。道遠開始頭痛了起來,纏繞在一起的絲線結(jié)成了一張蛛網(wǎng),這里的每一個人都被捆縛在蛛網(wǎng)之上。起初他也想過自己能否改變這一切,至少改變寒江寺的未來,與住持空念的辯法,是他最后一次的試探。
遺憾的是,他失敗了。
道遠無聲地嘆了口氣,抬起水桶跟上了左右搖擺的道同。天上又下起了雪,雪花紛紛揚揚,落在岸邊的樹梢上,原本光禿禿的樹枝掛上了七零八落的雪,像是梨花盛開,又像是漫天的六月雪,恍惚間道遠想起了幾個月前的“飛雪落花”燈會,那時候住持還是空名,雪花糕的香氣自寒江寺出,飄得很遠。
“師傅,你叫我來干嘛?”彼時的道遠同現(xiàn)在的道同一樣,貪玩好動,還比道同頑皮得多。
空名坐在床上,他的手里抓著一串念珠,看見道遠過來,他停下了轉(zhuǎn)念珠的手,輕拍床邊,示意道遠坐過來。
“道遠,為師考你幾個問題,答對了有獎勵?!?p> “該不會又是幾本經(jīng)書吧,您老人家之前給我的我都還沒看完呢!”道遠苦著臉,但他絲毫不敢說半個不字,畢竟前不久他才搞砸了燈會,還氣得空名在床上躺到了現(xiàn)在。
“道遠,我問你,一滴水,如何才能保全自己?”
道遠摸摸頭,想都沒想就說了出來:“裝進我的肚子里,那樣最安全!”
但當他說完之后,預想中的爆栗卻沒有到來,他偷偷看空名的表情,師傅還是慈眉善目地看著他,和之前動不動就要收拾他的樣子完全不一樣。
“我,現(xiàn)在還想不出來。要不晚點我再告訴您?”道遠試圖補救。
空名點了點頭,又問道:“那你覺得寒江寺到底是什么呢?”
這次道遠并沒有急著回答,他想了很久,寒江寺到底是什么呢,是這個大大的寺院嗎,還是隨處可見的經(jīng)文和佛像呢,或者是那些香客們簇擁著許愿的地方?他覺得都不是,至少對他來說不是這樣。
道遠抬起頭,認真地看著空名:“我還不記事的時候,就已經(jīng)在這個地方了,是師傅把我?guī)Т蟮?,所以我覺得寒江寺,不是什么大佛、鐘樓,也不是什么經(jīng)書寺院,而是像師傅這樣心里永遠藏著世人的人……”
空名笑了起來,伴隨著幾聲劇烈的咳嗽,他的臉龐通紅,但看上去無比地高興。空名拍了拍道遠的肩,“為師沒什么好給你的,就贈你一場造化,我中年才入佛門,虛度了很多時間,也沒參悟到什么東西,道遠,你會比為師出色的多啊……咳咳!”
道遠想幫空名拍拍后背,但被空名拒絕了。
被趕出房間之后,道遠猛地發(fā)現(xiàn),之前空名一直不離手的那串念珠,不知不覺地出現(xiàn)在他的手腕上。念珠古樸,散發(fā)著幽深的木香。
“師兄,你在干嘛呢!水都灑出來了!”道同稚嫩的嗓音喚醒了回憶中的道遠。
道遠沒有在意灑了將近一半的水桶,他開口道:“道同,你知道一滴水要怎么保全自己嗎?”
“啊?”
“是投身江河湖海之中啊……”
“哦?!?p> “我聽聞?chuàng)P州還有一個城市,那里的寺廟也很大呢,好像叫什么靈隱寺,你想聽那里的故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