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表里

　　“寄北！寄北！”

　　楚寄北渾身酸痛，朦朦朧朧中聽得有人叫他。他勉力睜開眼，一切顯得熟悉而又陌生，他識得這是他幼時的房間，只是看不真切，眼前好似蒙了一層霧。他想起來，今天好像是哥哥九歲生辰，不過昨天他剛挨了爹爹一頓狠揍，現(xiàn)在躺在床上起不了身。

　　“張姨，您先出去忙吧，讓我和弟弟單獨待會?！背谋甭牫鍪歉绺绲穆曇?，語氣里洋溢著藏不住的喜悅。張姨唱了聲喏，掩門出去了。

　　楚寄北心中慪氣：“我被爹揍成這樣，你還在那高興！就算是你生辰，你也應該假裝得沒那么高興！”于是把被子一蒙，并不作聲。

　　“誒？還在生爹的氣呢？”哥哥一手輕輕掀開被子，探過頭來，另一只手里好像撈著什么東西。

　　楚寄北撇過頭去，嘴撅老高，眼淚又不爭氣地在眼眶里打轉。他突然想起過世的娘來，只記得娘是個美麗而又溫婉的女人，具體長什么樣，已經(jīng)記不太清。娘走時，他才剛記事，以后的日子里他爹就沒對他有過好臉色，他都聽說了，不止是因為他調皮搗蛋，還因為他長得太像娘。

　　“寄北，你也別怪爹，誰讓你昨日在議事廳梁上懸了一籃面粉，把來訪的貴客澆了個滿頭滿身，差點壞了爹的大事。不過你那機關倒是做得挺巧，誰教你的？”哥哥把頭湊得更近了，左手里似乎有活物在扭動，楚寄北的角度并不能瞧見。

　　“方西哥看的書里畫的。怪只怪那胖子本事不濟，呆愣愣的被澆了一身，也不知道躲。我只恨面粉還不夠多，下次我弄一大筐上去，那胖子要是再來，我要讓他和他的隨從一起變面人。”楚寄北恨得咬牙切齒，把這頓揍算在了客人頭上。

　　“你可別了吧，還嫌爹打你打得不夠啊？”哥哥好言相勸。

　　“不礙事，我練好輕功，不讓爹抓著就行?！背谋币灰夤滦?。

　　“先不說這個了，你看振東哥給我?guī)Я耸裁春脰|西！”哥哥把一團毛茸茸的東西舉到他面前，“振東哥說這是西域異種，能活一甲子呢！”

　　這團毛茸茸的肉球朝楚寄北怯生生地“喵”了一聲。楚寄北這才看清，原來是只白底黑紋的小貓，身子和腦袋一般大，四肢粗壯，煞是可愛。

　　哥哥把小貓往楚寄北眼前湊了湊，有些炫耀地說道：“你看他頭頂，還有個‘王’字呢！你說他該叫什么名字好？”

　　“叫‘李子’吧?！背谋狈笱艽鸬?。

　　“有什么說法么？”哥哥不依不饒。

　　“哥你看，他頭上‘王’字下面兩個點，活像一個‘八’字。咱們府上，李延年李管家是告我刁狀的大王八，他是小王八，好似李延年那老光棍的兒子，豈不就是‘李子’咯!”楚寄北滿嘴的歪理。

　　哥哥“噗呲”一聲笑了出來，隨即正色道：“我看他就叫‘五寶’好了，我們東西南北四個兄弟，他是第五個?！?p>　　楚寄北深以為不然，反駁道：“東西南北，那他為何不叫‘紅中’？”

　　楚隨南不以為意，自顧自說道：“以后我不在家，就留五寶在家陪著你，你也不會寂寞。寄北，你可要好好照顧他呀！”

　　楚寄北剛想反駁一嘴，忽覺右腕一陣鉆心疼痛。只見楚隨南狠命抓住他的右腕，眼眶赫然成了兩個黑幽幽的血洞，從中流出血淚，口中細碎念叨：“你一定要照顧好他......你一定要照顧好他呀！”楚隨南懷中小貓亦化成一頭巨狼，壓在楚寄北身上，張口噬來。

　　“??！”楚寄北一聲驚呼，醒轉過來。原來又是發(fā)夢。

　　“醒了啊?！毖囡w云聞聲瞥了他一眼，他正坐在床邊，手里捏著楚寄北的右腕，給他換藥。

　　“你斷了五根肋骨，臟腑受損，督脈被傷，左臂刀傷及骨，右腕骨被打裂易位，相比起來腿上的傷可以忽略不計。整整昏睡了三天，跟頭死豬一樣。這么差的武功，誰給你的勇氣下山報仇的？”老道絮絮叨叨，似乎在楚寄北面前裝了一年啞巴給憋壞了。

　　楚寄北看著眼前這個又老又丑的獨眼道人，咧嘴一笑：“不是還有老牛鼻子你么？就算受了這么重的傷，現(xiàn)在想死都難咯?！?p>　　“你就這么篤定老子會出手救你？手上功夫差也就算了，輕功也是半桶水，跑了半天都沒跑上山，要不是殺你的人本事不濟，你九條命都不夠死！”燕飛云吹胡子瞪眼，手上的力道不自覺大了許多。

　　楚寄北疼得齜牙咧嘴，趕忙道：“老牛鼻子你輕點！我猜你鐵定舍不得我，不然那時我離玄微觀還那么遠，你下來干什么？不過我活了這么多年，還沒見過人能指使狼的，那狼也是，比馬還大。要不是他上來就要殺我，我還以為哪路神仙下凡哩！”

　　老道呵呵一笑道：“我看你嘴上沒毛，口氣不小。你今年幾歲？張口閉口‘活了這么多年’，也不怕折壽。不過也不怪你，江湖之大遠非你能想象，你眼見的高手，只不過是你楚府的高手。坐井觀天，不外如是?！?p>　　“喲呵！你這老牛鼻子罵人的功夫跟你劈柴的功夫一樣俊，都不帶臟字的?！背谋弊炖锎蛑S即又正色道，“我以前聽聞武林先宿說過，說世人皆以為世無真龍，以鱷類之。豈知龍能升能隱，能大能小，不滯于物。怒則風云突變，雷霆萬鈞。真正的高手亦如是。如今江湖，鱷魚橫行，江湖人以之為尊，哪還認得真龍啊。”

　　“你只說對了一半?！毖囡w云停下手上的活計，微微抬頭，似在追憶，“你可知江湖分為表里？”

　　“未曾聽過。”楚寄北心頭訝異，意料到老道接下來的話將顛覆他以往的認知。

　　“就像你以前從未養(yǎng)貓，但直到有一天你養(yǎng)了一只黑貓，你就會發(fā)現(xiàn)整個天下遍地是黑貓，可你以前卻從來不知，只因你從未留意。其實表里江湖跟這個道理是一樣的，你們楚府是‘表江湖’的頂點，在‘表江湖’說一不二，活在自己的小圈子里，只要不打破這個圈子，你們的江湖就這么大。而‘里江湖’雖與‘表江湖’交雜在一起，但畢竟行事作風迥異，雖然合流一處卻涇渭分明。就如你的‘鱷龍之論’，真龍怎會與鱷魚爭食？”燕飛云頓了頓，繼續(xù)道，“所謂表里，同出一處，終有交集，這也是江湖為何總有‘不世高人’的傳說的因由。你們楚家祖上，有一人杰，勘破‘表武林’武學桎梏，鯉魚化龍，自以為天下無敵，哪曉得連遇挫折，乃知世上藏龍臥虎，只因未到高處罷了。不過傳言這人倒也了得，適逢方技坊之禍，敢以一己之力庇護下方技坊的某位大師，得了赤松、碧游二劍，創(chuàng)下楚家基業(yè)，更有傳聞方技坊秘寶‘天機鐵匣’都在你們楚府之上。不過里武林不像表武林一般見獵心喜，對如此虛無縹緲之事向來不掛心，不然你們楚府一代不如一代，早該被翻個底朝天了?！?p>　　老道說得口干，拎起床邊的茶壺灌了一口。

　　“照你老道的說法，當真是我坐井觀天了。那表里武林，在武學之上又有何不同呢？”楚寄北壓抑住內心震撼，繼續(xù)追問。

　　老道放下茶壺，道：“我猜你以往所練武功，大多在精研招式，打熬筋骨上了吧？內功雖然也會修習，卻也是默記口訣，翻看秘籍，務圖詳盡是不是？這就是表里的區(qū)別了，你們的練法雖然沒錯，卻只適合打好基礎，好似嬰兒學步，但怎么跑怎么跳卻一概不知了。里武林的功夫大多在‘意、境、道’這三字上，招式只是這三字的表達，就像裝水的瓶子，把無形之物化成有形罷了。解意，達境，明道，方是武學之始，真能開悟己道，才算有所小成。大成之境，我燕某人不敢斷言，說不定真能馮虛御風，起死回生。那殺你的小子用的馭獸之術，就是‘意’的一種表達，能與野獸溝通無礙。不過那小子也就得了點皮毛，比你強不了多少。你武功雖差，倒還不笨，日日看我劈柴都能有所進益，這樣看來比那有師傅教的小子要強上許多?！?p>　　“老牛鼻子你姓燕啊，你以前都跟我裝聾作啞，還整天駝著個背，我都不知道你叫什么?！背谋鳖D了頓，語氣突然柔和，“好歹，我得知道我的半個師傅、救命恩人姓甚名誰啊?！?p>　　燕飛云沒來由打了個激靈：“小子你就別這么矯情了，老夫燕飛云?！?p>　　“沒聽說過，想來也不是什么大人物，不然躲在山里干什么？我還是叫你老牛鼻子吧。老牛鼻子你來這里多久了？”楚寄北又開始沒個正形。

　　“老夫來此，算來......也有一個甲子了吧？”燕飛云幽幽地說道。

　　“一個甲子？老牛鼻子你別嚇我。我看你滿頭灰發(fā)也沒幾根白的，頂多六十。難不成你是打娘胎就上山了？”楚寄北驚得嘴都合不攏。

　　“當年老夫與你一樣，被人圍殺逃入此山之中，囿于某件往事，心灰意冷，不再出山，居此觀中。前三十年我滿頭白發(fā)，后三十年得悟己道，白發(fā)轉灰。老夫如今，也百歲有余啦！”燕飛云不緊不慢地說著一件驚世駭俗的事情。

　　“我說你柴怎么劈得如此之好，原來是劈了六十年劈出‘道’來了。你啥時候把這‘劈柴道’傳我啊？”楚寄北拋開心中訝異，繼續(xù)口無遮攔。

　　燕飛云倒也不惱，獨眼之內神光灼灼：“想學？先把傷養(yǎng)好吧。就你這右腕，就算以后傷愈，也不能如以前一般運轉如意了。要么以后改用左手劍，繼續(xù)用那花里胡哨的劍法，要么跟我學劈柴，直來直往，蓄點縱橫劍意，也不辱了你手里的碧游。我畢竟年紀大了，以前之事也得做個了結，在這之前，得后繼有人?。　?p>　　“好你個老牛鼻子！是不是打從我上山就在算計我了？怪不得天天在我面前劈柴，想必是考我悟性。好啊好啊，我算是著了你的道，上了你的賊船了！先說好了，我下山時，要是不能一劍劈死像那騎狼的一般的貨色，我就不認你是我?guī)煾?！”楚寄北哇哇亂叫，怕老道看見他眼角淚光。

　　一老一少相視而笑，畢竟活著就有希望，不是么？

　　窗外，圓月高掛，傾瀉一地明黃，滿山滿谷，撕裂夜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