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峻趕到時,御醫(yī)正在指揮知雨為溫樂公主包扎,車駕上擺著個銅盆,里面是半盆血水,看來真的見血了。溫樂公主的身影被幾人擋著,柴峻只看到個尖下巴和垂在車沿上的一只手,五指纖纖,指甲上染著蔻丹,手腕細(xì)如嫩枝仿佛一折就斷??钠屏祟^,她竟然沒有哭,也沒有鬧。
溫在恒冷眼瞧著姍姍來遲的柴峻,重重咳嗽了一聲,溫樂公主就嚶嚶哭道:“嬤嬤,我頭好疼??!”
胡尚宮柔聲勸道:“公主且忍忍,上了藥,一會兒就不疼了?!?p> 盛煦然拉下面紗,對柴峻道:“柴駙馬,你明知公主頭暈不適,為何還命令隊伍加速行進?”
柴峻極其厭惡別人叫他“柴駙馬”,這小白臉兒放著“柴少主”“柴小將軍”不叫,偏偏叫他“柴駙馬”,一聽就是故意為之。他正要反唇相譏,一向寡言少語的強波卻替他開口道:“我家少主的意思是這馬車慢也顛快也顛,倒不如快些趕路,早點趕到田家溝,好讓公主多歇一會兒。這么多車馬經(jīng)過都沒出事,要怪就怪這車夫不會趕車,怎地怪到我家少主頭上?”
柴峻贊賞的看著強波,他屬下的這員悍將在戰(zhàn)場上以一擋百不在話下,弓箭更是百發(fā)百中,打過苦仗硬仗血仗,可從未與人打過嘴仗。如今為了護他,竟也破先例了。
盛煦然淡淡瞥了一眼強波,心想你這頭黑熊怪算老幾,這哪有你說話的份兒?盛煦然怎會被他三言兩語打敗,盡量控制著語氣,道:“盛某并未怪罪誰的意思,只是講講道理。你們不愿數(shù)千里來迎娶公主,一切應(yīng)以公主為大,怎能為了趕路就置公主的安危于不顧?公主若有個好歹,請問誰能擔(dān)待得起?再說了,你們柴家軍負(fù)責(zé)在前方開路,難道不應(yīng)該掃清路障,好讓后面的車馬通行無阻嗎?”
強波握著馬鞭的手緊了緊,上臂壯碩的肌肉也隨之硬結(jié)。
李申見狀忙幫腔道:“盛都尉怕是沒去過塞外,黃河汛期就要到了,若不加緊趕路,只怕到時暴雨連下,洪水漫堤,被堵個十天半月都有可能。公主同我家少主的大婚之日是由禮部擇選的,誤了吉日可不好。”
溫在恒微微笑了下,道:“柴駙馬急切的想迎娶公主,心情我等可以理解。這次所幸公主傷勢不重,柴駙馬也不必自責(zé),繼續(xù)行進吧!”
我自責(zé)你大爺哩!柴峻暗罵,但想起父親的叮囑,忍下了,未逞口舌之快,吩咐周毓留下來伴駕隨行,以便照應(yīng),就帶著幾個屬下?lián)P鞭策馬而去,連問候公主一聲都沒有。
隊伍又開動起來,行速比之前慢了些。知雨看著額頭纏著絲巾的公主,又看著抱著手臂忍痛一言不發(fā)的彩墨,忿然道:“外面都是些什么人???個個壞得冒泡!讓太陽把他們都曬成焦炭好了!”
快嘴的知雨說完才意識到自己剛剛說了什么,外面的人中有公主的親舅舅也有她的夫婿,她一個小婢子竟然敢詛咒他們,她真是活膩了!知雨以為自己闖了大禍,瞪大眼驚恐的看向公主,公主冷哼一聲,道:“曬成焦炭也太便宜他們了,讓他們從馬上摔下來摔斷腿再吃一嘴狗屎才好呢!”
知雨的眼瞪圓了,就連彩墨也目瞪口呆,驚得手臂上火辣辣的疼都忘了。
正午時分,車隊趕到了預(yù)定的歇腳點田家溝。遠(yuǎn)山起伏連綿,田家溝卻地勢低洼,綠樹成蔭,車馬停在樹下,涼風(fēng)陣陣,舒爽得很。溝渠里有細(xì)流緩緩流淌,幾個不怕曬的跳下去捉泥鰍,大多數(shù)人簡單用過飯就躺倒歇息了。
溫樂公主吃了幾口蒸餅,覺得又干又硬,索然無味,就丟盤里不吃了,想起早上沒動的開胃小菜、各式糕點和新鮮瓜果,后悔沒有打包帶上。
知雨勸道:“公主,多吃些吧,午后還要趕兩三個時辰的路,下一頓到陜州驛館才有,你吃這么少,怕頂不住的?!?p> “無妨,我現(xiàn)在沒什么胃口,反正是干糧,等餓了再吃吧?!睖貥饭鞯馈?p> 知雨用布把蒸餅包起來,放進竹筐里,取出銀壺倒了半碗米漿端給她。溫樂公主接了,小口小口飲著,余光忽然察覺車窗外有人時不時的看她。她扭臉看過去,見不遠(yuǎn)處的石磨上蹲著個瘦小伶仃的男娃,頭發(fā)被雜亂的編成小辮,額前鬢邊有許多卷曲的碎毛,雖然蓬頭垢面,生得倒挺好看,眉黑眼深,鼻高唇小,他嘴里不知嚼著根什么,見溫樂公主發(fā)現(xiàn)了他,他呆了呆。
溫樂公主朝他招了招手,他慢吞吞下了石磨,眼珠滴溜溜轉(zhuǎn)著看著左右,小步小步的走到馬車窗前。溫樂公主這才看清他的眼珠是琥珀色的,睫毛又長又密,猜想這男娃應(yīng)該不是漢人。
“你偷瞧我作甚?”溫樂公主問道。
他垂首不答,手指頭里還捏著剛才嚼的東西。
“你吃的是什么?”溫樂公主又問。
他緩緩舉起手里黑乎乎的一條東西,睜著貓兒一樣的眼睛,就是不說話。
“好吃嗎?”
他點點頭。
“能給我一根嘗嘗嗎?”
他又點了下頭,從斜挎著的布兜里捏了一根遞到窗邊,溫樂公主伸手接了,咬了一口沒咬動,使勁用牙磨了磨才咬斷,味道像是鹿肉干,很有嚼勁,麻香中帶點辛辣,溫樂公主在兩個小侍女的注視下又咬了一口,對窗外微笑道:“好吃呢,你叫什么名字?”
他抬眼看著溫樂公主,抿住嘴,手掌在嘴巴前比劃了下。
“他叫阿吉,他講不了話?!敝茇谷瞿蚧貋硪娛ド蠜]了阿吉的身影,轉(zhuǎn)身就看到這小子站在公主的車駕邊,嚇得他急忙過來了。
原來是個啞巴。溫樂公主垂眸憐惜的看著阿吉,見他唇上起了干皮,道:“我用米漿換你的肉干,可否?”
阿吉眨了眨眼,從布兜里拿出一捆用油紙包好的肉干呈給了溫樂公主,溫樂公主讓知雨倒了一碗米漿端給他,阿吉雙手?jǐn)[了擺,頭搖得像撥浪鼓。
“喝吧,不然我怎好意思要你的肉干呢?”溫樂公主笑道。
阿吉撓撓頭,手指蹭了蹭鼻子,瞄了一眼周毓,伸手從知雨手里接過了米漿。他先是小口嘗了嘗,覺得入口柔滑,溫涼清甜,就一口氣飲了半碗,把剩下的半碗舉高讓周毓喝,周毓笑道:“我不渴,你喝!”
阿吉將剩下的一飲而盡,舌頭舔著嘴角,羞窘的笑著把碗還給知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