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夜靜寂,梅香幽浮。
阿吉將手對插在兔毛袖籠里,沿著長長的甬道,一路出溜著滑進了芳緒園。進門時,被看門的婆子數(shù)落了兩句,她渾不在意,小跑幾步順腳一滑便滑出好遠來。
房門從里面推開,暖黃的光傾瀉在雪地上,轉(zhuǎn)瞬又消失。阿吉進了門,沖知雨咧嘴一笑,白凈的臉頰上被凍出了兩團紅暈,好似搽了胭脂。她跺跺腳,抽出手,從懷里掏出一個四方方的油紙包遞給知雨。
知雨驚喜的抬起晶亮的眼珠,悄聲問她一路上有沒有被人瞧見,阿吉擺擺手,比劃著說外頭黑燈瞎火,加之天寒地凍,人都躲屋里取暖去了。這時,彩墨從里間走出,小聲說道:“別人撞見了也不怕,就說是自個兒買來吃的。但凡灶上能照顧些許娘子的胃口,咱們也不至于……”
提起灶房里的那幫婆子,三個小婢女都憤懣不已。娘子害喜,本就胃口不佳,灶上送來的飯菜冷了不說,日日就那幾樣,一個冬天都沒變過,連她們都吃膩了。彩墨拿了些銀錢給灶上的婆子,想求她們稍稍改善下芳緒園的伙食,那幫婆子收了錢不辦事,還把彩墨好一通譏嘲,說府里的狗尚能看家護院,你們芳緒園里的人能干甚?每日有口閑飯吃已然是受了夫人的恩惠了。
少主久未歸家,灶上這幫婆子又開始狗眼看人低,加之以前負(fù)責(zé)膳食的何嬤嬤即便毆打了小夫人不過也就是挨了幾板子而已,她們并未把芳緒園當(dāng)回事兒。說到底,這個家還是夫人和少夫人說了算。
知雨聞了聞油紙包,笑道:“真香,這古樓子還是胡人做得地道,娘子指定愛吃?!闭f著,轉(zhuǎn)身走進里間,見娘子還在看書,便剝開層層油紙,在娘子面前來回的晃動,笑嘻嘻的問道,“香不香?”
舒嬋怔了怔,看了看凍得直吸溜鼻涕的阿吉,微蹙眉頭,道:“外面冰天雪地,又這么晚了,不值當(dāng)為買這個跑一趟。阿吉到底是個女孩兒家,一個人在外面多危險!”
阿吉擺擺手,比劃著說她打小就在瓜州沿街要飯,對這里熟得很,完全不怕。舒嬋嘆了口氣,心知這三個小丫頭也是一心為她,不再說什么,接過古樓子,撕下一塊嘗了嘗,點頭笑道:“這是在強波家前頭街上買的吧?雖說都是古樓子,那家做得味道就是比別家的香,里面的羊肉肥瘦相間,胡椒和豆粉也調(diào)配得剛剛好,醬料咸淡適中。你們也嘗嘗!”
知雨她們也不客氣,一人咬了一口,交口稱贊。不一會兒,古樓子就被吃完了,室內(nèi)彌漫著淡淡的肉醬香。彩墨瞥了眼娘子隨手放在塌上的書,那一頁寫的是緩解害喜癥狀的藥方,其實稍加調(diào)理,娘子也不會被孕吐折磨得面黃肌瘦,只是這府里到處都是會寧縣主的眼線,她們的一舉一動都被人監(jiān)視著,比柴家軍防范突厥防得還嚴(yán)密。
娘子起初對孩子的到來是驚大于喜,好幾日六神無主,彷徨無措,時常望著院墻發(fā)呆。后來有回彩墨給她梳頭時,她望著匣子里的簪釵,從最下面翻出一根金蝶趕玉花的簪子,彩墨知道那是少主在長安買來送給娘子的。娘子拿著簪子看了又看,彩墨問她可是要插在發(fā)髻上,娘子卻把簪子放了回去。
不過自那日起,娘子倒振作了起來,哪怕飯菜不合口,吃了會吐,也會盡量多吃些,也不熬夜編寫醫(yī)書了。
雖然孩子來得不是時候,雖然前途未卜,甚至危險重重,她最終還是接受了孩子的到來。她對少主,對孩子的父親,還殘留些許的信任,對柴家還抱有一絲期待。
懷上已然懷上了,即便是庶出的孩子,那也是柴家的骨血,難道他們真的會容不下?柴峻應(yīng)該會幫她保住他們的孩子的吧?這是她的底線。
“娘子,外面?zhèn)魍回实漠呭瓤珊共∷懒?,他的侄子拔施特勤繼承了汗位。據(jù)說這個拔施是個剛猛狠辣之人,把不服他的人都?xì)⒘恕=穸?,突厥人時不時的犯邊突襲,并不與柴家軍正面開戰(zhàn),就像野狗一樣,咬一口就跑,讓人防不勝防。這樣下去,少主也不知何時才能回來,可娘子的肚子一天天大起來,再過幾月,怕是瞞不住了?!辈誓珣n心道,“不如早些告知少主,早做打算?”
舒嬋垂眸默了片刻,道:“如今烽煙四起,不好讓他再分心。應(yīng)該沒那么快顯懷的,且再等一等吧?!闭f著抬眼看著跟前的三個小丫頭,叮囑道,“這園子里到處都是耳目,咱們要表現(xiàn)得還像往常一樣。旁人要問起,就說我病了,什么傷風(fēng)畏寒、陰虛肺燥、失眠頭痛這些癥候都可以說。”
彩墨她們點頭應(yīng)下。只是任憑她們已經(jīng)小心再小心,還是沒逃過那些有心之人的火眼金睛。
整個冬天東北戰(zhàn)線的柴家軍都在忙著和突厥斗智斗勇。直到有一日,一條線報呈到柴峻手中,他腦海里忽然靈光乍閃,意識到此線報若能好生利用,說不定能給突厥一場狠命痛擊,打得他們分崩離析,抱頭鼠竄。
新上位的拔施可汗做夢也沒想到,他的王座還未坐熱乎,他那四個尚未成年的兒子們在各自背后的母族部落的挑唆下已經(jīng)掀起了爭奪繼承人的風(fēng)波。柴峻就是瞅準(zhǔn)了這個時機,暗中推波助瀾,巧設(shè)局中局,讓最有可能成為繼承人的大兒子一敗涂地,為拔施可汗所厭,連帶他的母親也被羞辱。大兒子的個人能力雖在兄弟中最強,但其背后的母族卻勢單力薄。整個部落的希望被其他部落算計沒了,倒激發(fā)出了他們絕地反擊的念頭。此時,柴家暗中許以種種幫扶之利,他們沒怎么猶豫就接受了,殊不知這一切都在柴家的掌控之中。
此后,拔施可汗發(fā)現(xiàn)以往的游擊戰(zhàn)術(shù)不靈了。柴家軍像是料到了他們的出兵計劃一樣,好幾次突襲非但沒撈到好處,還幾被柴家軍全殲。這有去無回的戰(zhàn)斗,對突厥的士氣影響很大。不僅如此,柴家軍的突襲反而多了起來,屢屢打得突厥措手不及,大有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的勢頭。
拔施可汗大為光火,懷疑內(nèi)部出了叛賊,于是打著肅清內(nèi)鬼的名號在各部落里大肆搜捕殺戮,不惜冤殺無辜。這樣一來,原本就不牢靠的聯(lián)盟關(guān)系,更加風(fēng)雨飄搖。才風(fēng)光了仨月的拔施可汗,又重啟了打地鼠般的內(nèi)斗生涯。憋屈了數(shù)月的柴家軍趁機集中兵力大舉攻打,一度打到了狼居胥。
及至二月仲春,春晝初長。
茫茫雪原上,黑甲鐵騎蜿蜒如蛇,皂纛烈烈招展,大軍終于凱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