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朔的三子奉忠原本在獨孤成翼帳下任行軍司馬,威武軍內(nèi)亂后,那些割據(jù)的部將知其背景都想拉攏他為己所用,奉忠裝病回絕,幾經(jīng)輾轉(zhuǎn)潛回了廣州。不久后,奉朔命邕管并安南經(jīng)略溫在恒領(lǐng)兵輔助奉忠討逆平亂。奉忠在福建任職多年,熟知各地情況,且有溫在恒的助力,短短半年已掃平福建大部,僅剩馬為先盤踞在東北幾個州縣尚在負(fù)隅頑抗。
奉忠被朝廷晉封為威武軍大都督,不同于孝順仁厚的大哥,也不同于單純勇直的四弟,奉三郎較有主見,心思活泛且縝密。走馬上任大都督后,奉忠整肅威武軍,鏟除異己,提拔親信舊部把控要職,儼然要向其父看齊,再打造一支龍驤軍。對于父親派來協(xié)助他的溫經(jīng)略,奉忠表面上仍態(tài)度恭謹(jǐn)謙遜,客客氣氣,實則敬而疏之,疏而遠(yuǎn)之,并不想溫在恒插手福建事務(wù)。
溫在恒心知奉忠所想所為,也懶得再周旋,月初去信廣州請歸,奈何奉朔以福建局勢未穩(wěn),奉忠年紀(jì)尚輕,歷練不夠為由,讓溫在恒再多待些時日,助奉忠鞏固勝果。溫在恒只好暫留,平日里謹(jǐn)履本職,不多過問??赡筒蛔∮心蔷有呢蠝y之人在大都督跟前吹邪風(fēng),拿他的過往說事,挑撥是非。
當(dāng)今皇后的弟弟,曾經(jīng)的禁軍左衛(wèi)將軍,赫赫有名的溫衙內(nèi),自從投了龍驤軍,戰(zhàn)功累累,彪炳軍史,豈會屈居人下?豈會甘心為奉家所用?若是誠心來投,當(dāng)年主帥有意要將愛女許配給他時,他怎會拒絕?
這些捕風(fēng)捉影之言,奉朔聽了只會嚴(yán)懲讒言之人,可換奉忠聽了,心中卻滋生出了疑竇。于是,這次山火爆燃,奉忠便調(diào)遣溫在恒前來撲救,大都督想借此試看他到底聽不聽令,服不服從。
畢竟讓堂堂的兩管經(jīng)略使來撲滅山火,傻子也看得出是大材小用,有折辱之嫌。奉忠以為溫在恒會推辭,再去信廣州告他一狀,怎料溫在恒二話不說就去了,且同在戰(zhàn)場上一樣身先士卒,真的是上刀山下火海不帶怕的。奉忠心里舒坦了,當(dāng)溫在恒提出要增派火頭營時,他便痛快的答應(yīng)了。
腦子放空,睡意襲來,就在溫在恒迷糊之際,被人搖醒了。他睜眼,見是若杉,完全蛻變的若杉。那個從小就跟在他身邊的親隨,性子沉默內(nèi)斂,長得白凈俊秀,這些年隨他在嶺南出生入死,他放手鼓勵他去拼搏,如今也憑軍功掙得了有品的軍職。就是人長糙了,好在性子較之以往放開了,話也多了起來。
“將軍,別睡!你看我給你端什么好吃的來了?都好幾日沒好好吃飯了,吃飽了再睡啊!”若杉黑得像炭一樣的臉上,眼睛亮晶晶的。
“是啊是啊,將軍吃好了再睡!今兒的飯菜可真不賴,大伙兒都大飽口福吶!”一同前來的馮校尉把托盤端到溫在恒面前,“那幫兔崽子跟餓狼下山似的,幸好我提前為將軍留了,將軍趁熱吃吧!”
溫在恒看著那滿滿一大碗的湯餅,旁邊還有一盤切好的羊肉,堆成小山狀,他面上淡笑著道了謝,內(nèi)心深處還是很受觸動的。他跟威武軍各部的兵將并不熟悉,但他們對他的敬重和愛戴卻是實打?qū)嵉?。也難怪上頭會表里不一的提防著他,這也是溫在恒不計較的原因所在。
溫在恒端起碗,先是喝了幾口湯,這羊湯的味道果然鮮美,與他之前吃過的似乎有些不同,但又說不上來哪里不同。
若杉見將軍吃得津津有味,心下又是歡喜又是酸澀,想當(dāng)年在洛陽時,將軍什么山珍海味沒吃過,怎會稀罕一碗湯餅?只是這些年將軍太不注重飲食了,若杉已經(jīng)很久很久沒有見過將軍大塊朵頤的吃飯了。
“做這湯餅的伙夫是威武軍哪一部的?”若杉拽著馮校尉問道。
馮校尉擺擺手,笑道:“這可不是伙夫做的,這是一位女菩薩做的!”
若杉一愣,問道:“什么女菩薩?”
馮校尉便將舒嬋一行人如何出現(xiàn),如何救治傷者,如何借用鍋灶自掏銀錢犒勞將士的事情一五一十的說了,他同若杉說得繪聲繪色,全然沒注意到一開始埋頭吃飯的將軍卻停下了筷子,凝神聽他所言。
“還真是位女菩薩!若不是她先一步走了,咱們將軍怎么著也得親自去謝謝人家!是吧將軍?”若杉回頭,見將軍盯著手里的碗,一動不動,忙問怎么了。
溫在恒忽然意識到這碗湯餅的味道不同在哪里了……
一陣穿林風(fēng)吹來,吹開了他塵封已久的記憶。
馬嵬驛,那晚,那丫頭眉眼彎彎的笑著對他說,吃了我的湯餅,可不許再生氣了哦!
溫在恒的心臟猛地一縮,痛得他緊皺眉頭,端著碗的手不可抑制的發(fā)抖。若杉見狀不對,瞬時想到的便是這湯餅里莫不是下了毒,嚇得他抱住溫在恒的胳膊,連聲喊將軍,聲音里都帶著哭腔。
馮校尉一頭霧水,腦子正凌亂著,忽聽將軍問他,那位舒娘子長什么模樣。
“長得……”馮校尉沒灌過多少墨水,一時不知如何措辭形容,“哎呀可是那回事了,將軍是沒看見,把兄弟們的眼睛都看直了……”
溫在恒霍然起身,急問:“人離開多久了?去往何處?”
馮校尉退后一步,指著河對岸,忐忑的答道:“走了有快一炷香了,往城里的方向去的?!?p> 他話音剛落,只見將軍身形一閃,飛奔滑步而下出了林子,沿著河岸狂奔。將軍手里還拿著碗,里面的湯餅早就潑灑干凈,不知是忘了丟掉,還是其他什么原因,在午后驕陽下,在飛灰揚沙里,他拿著碗,似瘋了一般發(fā)足狂奔。
若杉驚呆,腦海里迅速竄出一個念頭,但被他猛地?fù)u頭甩了出去。不可能的!絕對不可能的!當(dāng)他緊跟著沖出林子,恰遇到辦事歸來的冷巍,冷巍問他發(fā)生了何事,若杉張口就說是有馬軍奸細(xì)來刺探軍情,將軍去追了。
聞言,冷巍也沒細(xì)想,策馬就追了上去。其他將士聽見了,也紛紛上馬去追,沒馬的就跟在后面跑。一時間,群情緊張,好似要開戰(zhàn)了般。徒留馮校尉傻傻站著,神情驚疑不定。
馬軍奸細(xì)?天下還有這么好的奸細(xì)?又是救死扶傷,又是犒勞軍士,關(guān)鍵他們這幾部奉命在此撲滅山火,有何軍情好刺探的?
冷巍騎馬趕上溫在恒時,喊了一嗓子:“將軍勿急,我去追!”說畢,已奔出幾丈開外。
溫在恒并未放慢腳速,冥冥中似有一股強(qiáng)勁的力牽引著他,奔向那未知的前方。山火滅了,他心中的火卻熊熊燃起來!
雖然明白大概率是白跑一趟,可世間女子千萬,能做出洛陽家常口味湯餅的有很多,但這其中又有多少醫(yī)術(shù)精湛的呢?其中又有多少姓名中帶“舒”字的呢?
有沒有那千萬之一的可能,老天終于可憐他這個罪孽深重的人一回?
溫在恒不怕追錯人,怕的是再錯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