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正釗說罷,抬起頭來就直盯著朱誼漶瞧,不敢放過這位秦王爺臉上一絲一毫的神情變化。
把秦王親軍養(yǎng)到遼東李氏治下,這是佟正釗綜合了從穿越以來得到的所有信息,自己為藩王養(yǎng)軍出的一個點子。
這個構(gòu)想自然并非十全十美,甚至可以說有許多漏洞。
而諸多漏洞中的最大一個錯漏,就是朱誼漶的動機。
比如,最起碼的一點,對于朱誼漶本人而言,他其實并不完全信任從宮里剛剛派到秦王府的薛為忠。
倘或朱誼漶當真想從災(zāi)民中擢選親軍,他絕不會把那樁專用來“掩人耳目”的私礦差事交給薛為忠去辦。
再比如,朱誼漶雖然對“尋醫(yī)治足疾”這件事不甚重視,甚至有些愛搭不理,但他也不敢不完全將此事拋之腦后。
倘或朱誼漶的確野心勃勃,他定會趁為萬歷帝延醫(yī)問藥之機大作文章,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在佟正釗明確舉出李時珍和藍道行的例子后依舊這般無動于衷。
要說朱誼漶想謀反,那確是子虛烏有。
但若說朱誼漶只想維持現(xiàn)狀,安安穩(wěn)穩(wěn)地做個富貴閑王,佟正釗卻不敢茍同。
他看向坐在廳堂中央的朱誼漶,心道這俊美的五官是多么年輕,年輕得讓人想起當年毅然走出皇覺寺加入紅巾軍的朱元璋,年輕得都不忍教人喚他一聲“爺”。
如此生機勃勃的年紀,怎么就甘心永遠被關(guān)在這座巨大的華美府邸里,站在空蕩蕩的舞臺上一直一直地唱戲呢?
佟正釗因此斷定,在自己說出有更好的養(yǎng)軍主意之后,朱誼漶一定會開口回應(yīng)。
回應(yīng)即是表態(tài),表態(tài)即是回應(yīng)。
只要得了朱誼漶的表態(tài),佟正釗便有信心通過秦王改革現(xiàn)狀的愿望來實現(xiàn)自己真正的政治野心。
不料,朱誼漶并不上當,他手腳一癱,很有些狡黠地把話題推還到佟正釗身上,
“本王看出來了,是你要謀反?!?p> 朱誼漶攏著自己的絲綢袍袖,篤篤定定地說道,
“不是本王要謀反。”
佟正釗一怔,為朱誼漶語氣中的那份篤定而感到心虛,
“小民豈敢?”
朱誼漶回道,
“你一無所有,有何不敢?倒是本王眷戀榮華,無論如何,都是不敢的?!?p> 佟正釗笑了一笑,用早就在心里預(yù)備好的說辭回道,
“那倘或朝廷有朝一日解除了‘藩禁’,王爺依舊不敢嗎?”
朱誼漶一滯,眼神倏然一亮,隨即卻立刻又黯淡了下來,
“別滿口胡沁了,還真以為本王困于王府懵然不知世事么?”
“放開藩禁一說,自世宗時開始便有人不斷上疏議論,萬歷十一年時,刑部主事管志道上言時勢緊切重大者七條,在奏疏中諫言皇上對宗室放開‘四民之業(yè)’與‘出入城禁’,可都被禮部一一駁了回來?!?p> “萬歷十三年,僉都御史張岳上疏論四事,又議宗藩親盡者開四民之業(yè),結(jié)果禮科給事中苖朝陽、兵科都給事中王致祥交章駁之,亦是再無下文?!?p> “本王雖恨禮部多事,但亦不得不諒其難處,《皇明祖訓(xùn)》中雖有部分限制諸王權(quán)力過于膨脹的條文,但絕無限制宗室出入交往、參政經(jīng)商的款項?!?p> “藩禁之策始發(fā)于靖難之后的永宣時期,禮部并非不知,只是藩禁之策距今已實施一百多年,根深蒂固,難以更改?!?p> “宗藩位于全國各地,各省情況大相徑庭,難于整齊劃一,若不綜合各宗情況從容商量,恐激于駭聞,反使天家妄生嫌隙,因此禮部不敢擔(dān)責(zé),怕落個變亂之罪?!?p> “我大明祖宗憲制如此,朝廷各部又互相推諉,宗藩開禁自是步履維艱,這幾年宗糧愈發(fā)不繼,開禁之說卻因種種原因被一再擱置?!?p> “皇上不愿放宗室出來,你又有甚么辦法?拿放開藩禁來迷惑本王,真以為本王會吃你這一套么?”
佟正釗回道,
“皇帝不愿放開藩禁,一是怕宗室生亂,二是以為宗室無用,倘或王爺能有用而無亂,為朝廷立下汗馬功勞,圣心自可轉(zhuǎn)圜?!?p> 朱誼漶嗤笑道,
“這就是你慫恿本王擅養(yǎng)親軍的原因?朝廷要有甚么可輕易立下的功勞,早被一群武將搶破頭了,還能輪得到本王嗎?”
“旁的不提,就說那個前幾年平云南緬族的劉綎,被皇上革職了沒幾年,萬歷十三年又平定了羅雄之亂,這才復(fù)起為廣西參將,移居四川?!?p> “如今不比從前,這衛(wèi)所屯政一經(jīng)敗壞,手下有點兒私兵的將官都盼著打仗,不打仗他們就無利可圖,無功可賞?!?p> “這就好比言官挨板子,你聽著他似是在叫喚,但實際上呢,皇上要哪天不打人了,他們還渾身不得勁呢。”
佟正釗不由為朱誼漶的類比發(fā)笑,
“那王爺現(xiàn)在,不就是渾身不得勁嗎?”
朱誼漶臉色一沉,道,
“不許胡亂揣測本王的心意,太祖皇帝說了,咱們大明朝的官,就是被你們這些胥吏帶壞的,本王最瞧不得你們這些胥吏油嘴滑舌,煽動人心?!?p> 佟正釗暗自一笑,心知自己的話起了作用,忙往后退了一步,變回了剛開始時恭謹?shù)哪樱?p> “王爺教訓(xùn)得是?!?p> 朱誼漶瞟了佟正釗兩眼,又喘了一口氣,這才道,
“不過你剛才有一句話說得是對的,遼東李氏不能合作長久,遼東就是個大窟窿,要沒有李成梁仔仔細細地替咱們大明遮著掩著,遲早得流出一腔膿水來?!?p> “你要是有更好的養(yǎng)軍辦法,本王現(xiàn)下愿意一聽,只是試或不試,得取決于你這辦法究竟怎么樣?!?p> 佟正釗回道,
“王爺慈心憫下,不忍災(zāi)民妄受背井離鄉(xiāng)之苦,既如此,小民以為,倘或王爺決心養(yǎng)軍,不如在遼東挑一支現(xiàn)成的來贍養(yǎng)。”
朱誼漶問道,
“這節(jié)骨眼兒上,哪兒來一支現(xiàn)成的強軍能聽由本王贍養(yǎng)呢?”
佟正釗微微一笑,終于吐出了心底那蓄謀已久的三個字,
“戚家軍?!?p> 朱誼漶眉頭一挑,道,
“繼續(xù)說?!?p> 佟正釗應(yīng)了一聲,道,
“小民聽文質(zhì)兄嘗言,自戚繼光離職薊鎮(zhèn)之后,戚家軍糧餉不繼,度支艱難,且皇帝近來又下旨在薊鎮(zhèn)裁汰冗兵,調(diào)整南將,革考世職武弁?!?p> “照此情形之下,薊鎮(zhèn)諸兵必定人心浮動,惶惶不安,俗語云,‘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難’,倘或王爺能在此時填補薊鎮(zhèn)軍餉,養(yǎng)贍南兵,戚家軍上下定會對王爺感恩戴德?!?p> 朱誼漶聞言,好一會兒沒有說話,少頃,他才慢慢地開口道,
“皇上剛剛規(guī)整了戚家軍南將,本王這時候去養(yǎng)贍,難免有背圣施恩之嫌?!?p> “倘或皇上發(fā)覺,即便不以為本王有謀逆之心,但定會以為本王沽名釣譽,借贍養(yǎng)戚家軍南兵以博‘賢王’美名?!?p> 佟正釗回道,
“東北‘薊遼一體’,晉商去遼東,一樣要經(jīng)過薊鎮(zhèn),舉手之勞,王爺何必憂慮?”
朱誼漶淡聲道,
“本王不是擔(dān)心晉商,晉商唯利是圖,但凡本王的手松上一松,分晉商點兒好處,他們的嘴保準閉得比那閩浙海域的蚌殼都嚴實,旁人想撬都要費上好一陣的工夫?!?p> “本王擔(dān)心的是戚家軍,他們都是礦工出身,又都是南方人,在遼東的那一群北兵里頭本來就受排擠?!?p> “再加上皇上現(xiàn)在對戚家軍的態(tài)度十分微妙,萬一有人從中作梗,或是戚家軍里哪個丘八的嘴閉不嚴實,無端壞了本王清譽,那可如何是好?”
佟正釗想了想,道,
“這也容易,王爺贍養(yǎng)戚家軍,原不用自己出面,只要著此事交給薛承奉去料理,一切便可順理成章?!?p> “一來,薛承奉出身內(nèi)廷,并非王爺近侍,他于紫禁城中已服役數(shù)十年,對皇帝一向忠心耿耿;二來,薛承奉雖無子嗣,但其內(nèi)侄原就為戚家軍后代,對戚家軍軍中情形了如指掌?!?p> “王爺若將此事交予薛承奉,即便有人察覺,王爺也可推說是內(nèi)廷所遣內(nèi)官私作主張,內(nèi)官親眷私自接濟從前軍中戰(zhàn)友?!?p> “縱使皇帝知曉,頂多也會以為是王爺約束不力,以致奴大欺主,斷不會以為王爺心生異志?!?p> 朱誼漶沉默片刻,又道,
“贍養(yǎng)軍隊支出不菲,本王手里雖有些銀子,但不好直接與晉商頻繁交往,這么一大筆錢,要流出得無聲無息,恐怕也是不易?!?p> 佟正釗猶豫了一下,道,
“不知王爺近來可曾聽聞,西安府的兩處倚郭,長安縣與萬年縣正在為了以工代賑而籌建書院……”
話未說完,朱誼漶便朗聲打斷道,
“不妥!自武宗時,安化王朱寘鐇和寧王朱宸濠相繼叛亂之后,朝廷便嚴令禁止藩王宗室插手地方文教事務(wù),更不許藩王私自結(jié)交士子、延納門客。”
“再者,這籌建書院不過是一時之事,贍軍養(yǎng)軍卻須得從長計議,有沒有更穩(wěn)妥一些的辦法?”
佟正釗想了一想,拋出第二個選項道,
“賭場。”
朱誼漶道,
“哦?”
佟正釗解釋道,
“買賣必須一物換一物,賭場上卻沒有這個規(guī)矩,這是輸是贏全憑賭客運氣?!?p> “王爺既然坐了西安府的莊,那來賭場消遣的晉商是輸是贏、輸贏多少,還不都是王爺?shù)囊痪湓拞???p> 朱誼漶頓悟道,
“你是要本王故意讓手下的賭場輸錢給晉商?”
佟正釗笑道,
“正是如此,晉商最講契約,只要王爺與他們私下里協(xié)商好了,想來晉商也不會貪圖賭桌上的那幾個小錢的。”
朱誼漶點了點頭,又兀自沉默了一會兒,道,
“你這辦法是還不錯,不過……且再容本王想一想罷?!?p> 佟正釗一愣,暗道,這疑心病難道是他們朱家祖?zhèn)鞯拿。?p> 還有五年,萬歷三大征就要拉開帷幕了,現(xiàn)在再不想辦法開始富國強兵,大明可真是離元氣大傷和走向亡國不遠了。
“王爺可還另有疑慮?”
朱誼漶又沉默了一會兒,道,
“倒沒甚么,只是本王現(xiàn)下還不能完全信任薛承奉,更妄論完全信任你?!?p> 果然是疑心病發(fā)作。
佟正釗大方一笑,朝朱誼漶躬身一揖道,
“王爺不信小民,無非是因為小民如今對王爺并無所求?!?p> “既如此,便請王爺在秦王府內(nèi)為小民尋一份王府文職,王爺若為小民之衣食父母,小民自當竭盡全力,誓死以報王爺?shù)闹鲋??!?p> 朱誼漶冷淡道,
“先別忙著打蛇隨棍上,薛承奉無子嗣,倘或薛文質(zhì)愿意過繼給他伯父,這份王府俸祿,本王還不一定要給你呢?!?p> 佟正釗直起身笑道,
“‘二桃殺三士’,王爺好籌謀。”
朱誼漶瞥了佟正釗一眼,見其面上并無不滿之色,這才稍稍和緩了神色,
“算你聰明?!?p> 朱誼漶低頭看向袍袖上的絲綢紋樣道,
“其實要本王完全信任薛氏也容易,本王記得薛承奉說起過,他除了一個侄子,還有一個侄女,前年選秀選落了,如今還在待字閨中?!?p> “這個薛氏女,算來年紀與本王也沒差幾歲,本王若納她作了侍妾……或者夫人、側(cè)妃、次妃也行,這些都隨那薛氏女高興,她們女孩子喜歡講究這些,本王倒無甚所謂。”
“重要的是,倘或本王能與薛氏正式成了一家人,那托他們?nèi)ベ犥?,本王也不怕薛氏陽奉陰違,拿著秦王府的財帛,自己背著本王當了戚家軍的隱形將軍?!?p> “本王既出了養(yǎng)軍的銀子,自然是希望戚家軍往后能改姓朱,而非姓薛,希望戚家軍能完全聽命于本王,而非狐假虎威的仆從?!?p> 佟正釗一怔,下意識地回道,
“可藩王姻親,不是不但不能與藩王同城居住,而且一律不得擔(dān)任要職或者直接致仕嗎?”
“王爺若娶了薛氏女,那同禮部可怎么交待呢?還有宗人府的玉牒上……”
朱誼漶接口道,
“這不就是你們胥吏的老本行了嗎?”
佟正釗又是一怔,就聽朱誼漶慢悠悠地說道,
“本王聽說,薛氏兄妹來投奔時甚是匆忙,薊鎮(zhèn)的戶籍辦妥了,到這兒卻尋不著落腳的地兒,只能天天花錢住在驛站里,是不是這樣?”
佟正釗應(yīng)了一聲,道,
“似是如此?!?p> 朱誼漶笑了笑,道,
“圣人云,‘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本王瞧著,那薛文質(zhì)同你也是朋友,你何不幫他一把,替他盡早在西安府里落個戶?”
“本王知道,胥吏落戶的講究有許多,落個甚么戶、落哪里的戶、落戶后怎么造的魚鱗黃冊,一樁樁、一件件都是須要細細斟酌的苦差?!?p> 佟正釗靜靜地立在原地,看著朱誼漶的嘴一張一合,仿佛他袖肩上那條圓目怒睜的龍。
最后只聽得朱誼漶道,
“你要是能替本王把給薛氏兄妹落戶的事兒辦好了,本王便立刻保薦你作王府長史,秩同正五品,掌王府政令,總管王府事務(wù)。”
“無論是想辦法讓朝廷放開宗室藩禁,還是替本王贍養(yǎng)戚家軍,本王都允許你共襄參與,輔相規(guī)諷,你道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