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嬋被廷尉府下獄,未及審問,便放出來,又得了皇帝賞賜,于是和伯父謝安一同往諸葛甝家中拜謝。諸葛琴知她要來,也回到父親家中一道設(shè)宴依禮相待,公主位尊,倒不見客,留在駙馬家中。
主賓共聚前堂,此堂中陳設(shè)清雅,素案漆盤,壁上掛著一幅對弈圖。寒暄已畢,謝安對諸葛甝道:“若非有令郎相救,只怕我謝家早已傾覆?!?p> 諸葛甝道:“安石不必見外,此事豈止關(guān)乎謝家,更關(guān)乎朝局,我等又怎能置身事外呢?”
謝嬋說道:“此次勞表兄破費(fèi),且還因此受傷,倒教我心中慚愧,今日特備下黃金,聊作補(bǔ)償?!?p> 諸葛琴笑道:“表妹豪爽,愚兄就不推辭了?!?p> 謝嬋將身邊的匣子捧出,說道:“這里是黃金三十兩,不知夠是不夠?”
諸葛琴面帶儒雅,看了看謝安神色,又對謝嬋道:“表妹猜得稍嫌少了?!?p> 謝嬋問道:“小妹不才,敢問哪少了?”
諸葛琴道:“表妹這三十兩金,十金是我給丑丐的,十金是我給官差、衙役的賞金,十金是讓我延醫(yī)用藥的,然否?”
謝嬋本以為三十兩黃金綽綽有余,聽諸葛琴說來,才知自己估計(jì)有誤,嘴上恭維道:“表兄倒能窺測人心,只是不知還有哪里用錢了?”
諸葛琴道:“為了在江上尋人,還有十金給了水鷂子?!?p> 謝嬋臉紅道:“是小妹思慮不周。”
諸葛甝道:“嬋兒不必聽他的,皇上自有賞賜給他?!?p> 謝安卻只捋須而笑。
謝嬋道:“皇上旨意已傳遍京師,并未賞賜表兄呀?”
諸葛甝正要說,謝安抬手止住他道:“諸葛兄,孩兒們的事還是隨他們?nèi)グ伞!敝T葛甝想想也是,就不做理會。
謝嬋道:“那十金我稍候便送來。”說著起身來,朝主家作揖罷,往屋外而去。剛要跨出門檻,迎面闖來一人,差點(diǎn)撞在一起。兩人對視一看,忙各自作揖,然后才分開。
進(jìn)來那人,綸巾鶴氅,豐神俊朗,手持一把羽扇,先朝諸葛甝稽首道:“孩兒拜見父親?!庇殖x安稽首:“小侄拜見世叔。”再起身來朝諸葛琴作揖道:“邪見過兄長?!眮砣苏侵T葛邪,字征夫,道號清風(fēng),乃諸葛甝次子。
謝安看他綸巾斜戴,鶴氅上衣帶也系得不正,主人面前倒不好說他。
諸葛甝問他:“你去滁州怎么就回來了?”
諸葛邪道:“本是要去的,沒尋到杜遠(yuǎn)那廝,途中遇著殷深淵,兩人泛舟于滁河,順流而下便回來了?!庇中χ溃骸胺讲懦鲩T去的可是嬋妹,多年不見,不想已是沉魚之姿?!币笊顪Y名浩,字深淵。
他本英俊,但笑起來卻又顯滑頭。
諸葛甝道:“你且回房去,看過你母親。”
諸葛邪答應(yīng)而去。
諸葛甝對謝安道:“犬子頑劣,還望安石不要見怪?!?p> 謝安道:“令郎人才出眾,只是浮浪了些,弟不才,以為諸葛兄該做嚴(yán)父才是。”
諸葛甝道:“是,是,安石所言愚兄理會得。”
謝安道:“如今朝廷招攬人才,圣上有中興之志。然而趙國石虎篡位,有并吞天下之心,今又失傳國玉璽于我,勢必興兵來犯,不可不防啊?!?p> 諸葛甝道:“圣上英明神武,自有打算。想昔日荀彧曾諫魏武王說:‘昔高祖保關(guān)中,光武據(jù)河內(nèi),皆深根固本以制天下,進(jìn)足以勝敵,退足以堅(jiān)守,故雖有困敗而終濟(jì)大業(yè)。’愚以為時(shí)下仍該以整頓內(nèi)政,勸課農(nóng)桑為先,筑堅(jiān)城于壽陽,仗舟師于淮水,以待北國。”
謝安點(diǎn)頭道:“北強(qiáng)而南弱,自該如此?!?p> 宮中東堂,皇帝召見尚書令朱信。侍衛(wèi)在側(cè),一把鋼刀放在朱信席前,刀吞口上篆著朱雀紋,皇帝指著鋼刀道:“朱卿作何解釋?”
朱信頓首道:“臣有負(fù)圣恩,請陛下責(zé)罰!此刀雖是舍弟所造,然朱家斷不敢做大逆不道之事,還望陛下明察!”
皇帝俯視朱信,問道:“既然不是你朱家所為,那,會是誰?”
朱信額上冒汗,眼珠左右不定,說道:“這……臣不敢妄言?!?p> 皇帝道:“罷了,讓令弟將所造兵器盡數(shù)上繳朝廷,此事暫不予追究?!泵耖g私造刀兵雖不違禁,但諸侯大量鑄造,為皇帝所忌,仍可被安上謀逆的罪名。但天子有德而明睿,怎會不知有人嫁禍。
朱信抹抹額頭上的汗,連聲謝恩。
皇帝說:“愛卿需留意不軌之人。”
朱信連連點(diǎn)頭:“是,是?!?p> 皇帝道:“聽聞令弟之子,頗有才華,何不叫他為朝廷效力?”
朱信趕緊道:“臣那侄兒,薄有才名。陛下若不棄,臣這便招他入京,為朝廷效力?!?p> 皇帝看他答應(yīng)得好,說道:“退下吧。”
朱信稽首,拜謝而去。
等朱信去了,皇帝對一旁宦官道:“宣杜云前來?!?p> 宦官自去宣人。
不久,杜云入堂來,他早入宮來在偏堂等候,一路見皇家威儀,雖修過道,也還心中惴惴。見皇帝在上,依父親所言,稽首在地,口呼萬歲。
皇帝賜他平身,見他身高體健,儀表不凡,甚是喜歡,問道:“你多大年紀(jì)?”
杜云答道:“臣年方十七?!?p> 皇帝道:“聽令尊言,你自幼便隨莫虛之修道,尊師眼下可還好?”
杜云道:“恩師身體康泰,謝陛下垂問?!?p> 皇帝道:“尊師名聲在外,朕作太子之時(shí)便聞其名,可惜一直未能一睹他風(fēng)采。朕想請他出山,你以為如何?”
杜云不知如何作答,只得道:“恩師避居世外,怡然自得,怕是不會再問世事?!?p> 皇帝嘆道:“可惜,可惜。”卻又笑道:“朕還聽聞你得了一把寶刀?”
杜云心中詫異,皇上連此事都知道,不敢隱瞞:“臣確實(shí)有一把寶刀,名曰破月,乃昔年吳主孫權(quán)賜予大將周泰的?!?p> 皇帝哈哈一笑:“令尊未曾說與你聽嗎?”
杜云心中納悶。
皇帝看他模樣,又道:“世上確實(shí)有破月刀,當(dāng)年令祖杜元凱伐吳,攻破建康時(shí)得了此刀,傳之后世,不過此刀失于永嘉之亂,后來為劉聰所得,所以此刀該在趙國?!?p> 杜云常聽師父說起永嘉之亂事,知劉聰乃趙國國君,先后攻破洛陽、長安,殺天子,陷中原之地。聞此刀與先祖有關(guān),不免驚詫道:“這么說,我所得之刀乃系偽造?”
皇帝道:“吳地本就善造刀劍,即使偽托破月之名,相必也是利器。不過刀劍雖利,若無得意將才,亦不能定國安邦。”
杜云道:“師父曾說:利器應(yīng)藏而不宜顯,若要顯露就該逞其鋒芒,直至致敵死地,因?yàn)槔饕坏╋@露就無處可藏了?!?p> 皇帝道:“尊師深諳人心?!鳖D一下,又道:“令尊讓你做宿衛(wèi),不如先到光祿勛下做個羽林郎吧?!?p> 杜云不敢推卻,言道:“微臣謹(jǐn)遵圣命。”
杜云拜別皇帝,出宮來,從栓馬石上解下毛驢。這毛驢是他從歸藏山一路騎來京城的,性極溫順,倒適合在城中騎。光祿勛府在東城,于是沿街往東去,往拜光祿勛。
東城石橋巷,一年輕人正在街上閑逛,身披鶴氅,羽扇綸巾,正是諸葛邪。他輕搖羽扇在街上閑逛,看見街邊院落出來一女子,正碧玉年華,姿色俏麗,顧盼神飛,手中提一竹籃,籃中放有衣物,盈盈而行。諸葛邪面露微笑,上前張臂攔住,口中吟道:“東街盈盈女,仙髻石榴衣。眸光飛神采,巧笑盡嫣然。觀之傷七魄,泥足已難移。動心何如哉?愿作發(fā)間釵。”
那妙齡少女見一男子阻攔,本覺其無禮,但聽他所吟詩中夸她美貌,似有愛慕之意。再看他相貌十分英俊,更兼風(fēng)流倜儻,不禁以袖掩嘴而笑。
諸葛邪收手,搖扇問道:“小娘子哪里去?”
女子含笑道:“妾往河邊浣紗,公子意欲何為?”
諸葛邪道:“不如我與你同去,替你打扇。”輕搖羽扇,臉上笑得燦爛。
突然,街邊傳來哈哈的笑聲。諸葛琴不禁扭頭來看,只見一佳公子站在酒肆前,看著他們直笑。那浣紗女子見有人笑話,匆匆忙忙去了。
諸葛邪看女子離去,對著其背影“哎哎”兩聲。那女子只作不聞,去得更快。諸葛邪換一副怒顏,走到那男子跟前,說道:“淵源兄,有何用意啊?”
此人正是殷浩,字淵源,乃光祿勛殷羨之子。他摸摸頷下胡須,笑道:“征夫,你這詩作得太差,殷某不免發(fā)笑。”原來他在酒肆飲酒,早瞧見諸葛邪。
諸葛邪道:“你詩作得好,且吟來聽聽?!?p> 殷浩擺手道:“那女子都走了,我吟詩何用?”
諸葛邪撇撇嘴:“想你也作不出來,既不吟詩,比武如何?”
殷浩卻說:“剛飲過酒,腳下有些浮?!?p> 諸葛邪嗤之以鼻:“你莫不是怕輸?”
殷浩臉上發(fā)紅,不知是否酒勁上來。這時(shí)酒肆中出來一人,兩手提著酒,對殷浩說:“公子,酒打好了,我們快回府吧,夫人還等著呢?!?p> 殷浩一聽,趕緊朝諸葛邪拱手道:“征夫,今日家中宴客,愚兄不陪了?!闭f罷便走,也不等諸葛邪言語。
諸葛邪看著他背影,呵呵一笑,轉(zhuǎn)身來,往河邊走。正走著,看一人騎驢從河邊橋上下來,長身長腳,有些滑稽。與他相向而行,待看清來者面目,諸葛邪又張開手臂攔住。
騎驢人正是杜云,見前邊一人沖他而來,又張開雙臂阻攔,忙在手里扣了兩枚銅錢,因他要入宮,所以沒有帶兵刃,一邊看著他說道:“足下意欲何為?”
諸葛邪面露驚異,說道:“你可知此地是何處?”
杜云愣一下,說道:“不知?!彼醯骄┏?,之前幫諸葛琴查案,也沒跑遍全城,于京中街巷并不知名,此番前來也是沿途依人指點(diǎn)。
諸葛邪道:“你往何處去?”
杜云不答。
諸葛邪道:“此地近在光祿勛府,爾怎可騎驢而行?”
杜云知道宮中不可騎馬,卻未曾聽說光祿勛府旁邊不能騎驢,但京城規(guī)矩頗多,聽他如此說,只好下驢來,問道:“我正要去光祿勛府,足下可否指點(diǎn)一二?”
諸葛邪卿搖羽扇,言道:“我引你去,不過光祿勛府乃朝廷府衙,等閑之輩怕是不得而入?!?p> 杜云道:“在下確實(shí)籍籍無名,不過家父與光祿勛同朝為官,我前去拜訪難道也不得而入?”
諸葛邪道:“不知令尊官階幾品?要知那光祿勛乃位列九卿。”
杜云想想,說道:“家父該在三公之列?!?p> 諸葛琴道:“哎呀,你莫不是杜太傅之子?”
杜云驚訝道:“在下正是,公子怎知?”
諸葛邪道:“某不光知你家門,還知你名云,字安之?!?p> 杜云瞠目結(jié)舌,又聽他言道:“你不知么?我乃京城卜卦之魁首,此城中有一乞丐,名曰郭槐,乃是我之弟子?!?p> 杜云一聽,不禁作揖道:“原來是先生,在下失禮。”他知郭槐善卜卦,不想竟然還有師父,此人必然了得。不過略一想又不對,郭槐年近四十,而此人年紀(jì)尚不足弱冠,如何做得他師父?又直起身來,狐疑的看著諸葛邪。
諸葛邪看他神色,哈哈大笑。
杜云疑惑道:“公子為何發(fā)笑?”
諸葛邪撫著肚子道:“我是清風(fēng)啊,安之。”
杜云睜大眼睛看他,嘴中念道:“清風(fēng)?”細(xì)看果然有幼時(shí)模樣。乃大笑道:“哈哈,原來是清風(fēng),我倒認(rèn)不得了?!?p> 諸葛邪道:“早知你來京城了,今日去你家,令尊說你已去宮中領(lǐng)命,想來該往光祿勛府去,便在此等候。”其實(shí),杜云來京之事,他是聽兄長諸葛琴說的,杜云是否來此也是猜測,他不過順道閑游而已。見杜云騎驢而來,身量、相貌與兄長所言甚合,便出言誆他,揭其底細(xì),跟他開了個玩笑。
杜云抓著其手,說道:“既如此,你且?guī)胰ス獾搫赘娺^光祿勛后,再去我家?!眱簳r(shí)玩伴自是親熱。
諸葛邪道:“不急,方才聽光祿勛府中人說他家宴客,此時(shí)去怕是不妥,不如到這酒肆中你我痛飲一番,如何?”
杜云躊躇道:“這……”怕誤了事。
諸葛邪道:“你今日才領(lǐng)了職,明日再去也可,相必宮中旨意還未到光祿勛府?!?p> 杜云想想也是,便欣然和諸葛邪相扶往酒肆中去。兩人飲酒吃肉,言及兒時(shí)之事,滿是歡聲笑語。
諸葛邪憶起一件趣事,說起來:那歸藏山中有一處山嶺,常有山羊出沒。一天,杜云仲兄杜遠(yuǎn)、諸葛琴、諸葛邪、杜云四人帶了弓箭去捕山羊,當(dāng)時(shí)杜遠(yuǎn)、諸葛琴也不過十二歲,諸葛邪七歲,杜云只有六歲。他們來到山嶺,穿過樹林,果然望見山頂草地上有幾只山羊。
那山頂土層薄,敷在巖石上,還有些巖石露出地面,因此樹少草多。山羊喜歡舔舐巖石側(cè)面的鹽漬,常在此停留。
四人貓著腰上到山頂,伏在巖石后面,用弓箭射山羊。四人中只有諸葛邪氣力小,拉不開弓,手里只持了一個木棒,其他三人所攜的弓也是小號的獵弓,所需拉力不大。三人射箭只有杜遠(yuǎn)射中一只山羊,羊群發(fā)覺危險(xiǎn)慌忙奔逃,那只受傷的山羊跑不動,被四人追過去擒住。諸葛邪山羊額頭一棒,將它敲暈了,四人各提一只羊腳,往山下去,誰知沒走多遠(yuǎn),遇到六只豺狼。那六只豺狼本是來獵殺山羊的,不想山羊嚇跑了,尋著氣味,將四人擋住。
豺狼散開來,齜著牙,沖四人“嗷嗷”叫,諸葛邪嚇得松開羊腳,抄起木棒。杜遠(yuǎn)、諸葛琴也放下羊腳,張弓搭箭,唯有杜云卻不松手,反而瞪著豺狼,齜牙“哇哇”吼。
看著豺狼將他們圍住,步步逼近,杜遠(yuǎn)一箭射去,將一只豺狼射翻在地,“嗷嗚”慘叫。其余豺狼聽了,扭身后退,退出幾步又停下來,盯著他們。四人見豺狼不罷休,若是提著山羊肯定跑不遠(yuǎn),又舍不得到手的山羊。最后還是諸葛琴想出辦法,四人提著山羊退到一棵松樹下,將帶來的繩索系住羊腿,諸葛琴爬到樹上,將繩索穿過樹丫,再下來。四人一齊使力,將山羊吊到樹上,然后再爬上樹,將山羊系在樹丫上。如此狼也吃不到,四人可以回去搬兵。
四人將衣衫解開,顯得身材更加寬大,緊跟在一起,緩緩逃離。豺狼不敢攻擊他們,反而去樹下盯著吊在上面的山羊,可惜爪子不善爬樹,奈何不得。四人回去,請了莫謙之、莫由之來,才將山羊取回去,打了頓牙祭。
杜云聽他一說,也想起來,直夸諸葛琴聰明。
諸葛邪告訴杜云,他家可與歸藏山飛鴿傳書,正是杜太傅托其父諸葛甝發(fā)信給莫虛之,放了杜云出山回京城來。杜云這才明白是諸葛家一直在與山中聯(lián)系,現(xiàn)在想來倒也不奇。歸藏山松林中的卦陣本是諸葛甝所圖畫,莫虛之師徒擺設(shè)以石。諸葛琴也早知道他回京來,所以才于郡衙出言試探。
杜云又言及皇帝命其為羽林郎之事,諸葛邪道:“這差事太也無趣,今后怕難得尋你玩了?!?p> 杜云問:“怎么說?”
諸葛邪道:“光祿勛負(fù)責(zé)皇宮守衛(wèi),你做羽林郎哪得空閑?”
杜云道:“羽林郎可住在城中?”
諸葛邪道:“那是自然,光祿勛府旁就是軍營,宿衛(wèi)住在其中。”
杜云樂道:“我還以為要住城外?!?p> 諸葛邪道:“城外左右宿衛(wèi),雖名歸光祿勛轄下,實(shí)則由皇帝所命衛(wèi)官統(tǒng)領(lǐng),北軍由執(zhí)金吾掌管,水軍則屬中都督麾下。”
杜云聽得頭大,問道:“為何分得這么細(xì),豈不令出多門?”
諸葛邪笑道:“如此分權(quán)必然相互制衡,令出多門卻獨(dú)奉皇帝詔命,將官有領(lǐng)兵之權(quán)卻無調(diào)兵之權(quán),此再好不過?!?p> 杜云終于明白其中用意,難怪諸葛琴有皇帝符節(jié),無需上報(bào)中都督便可調(diào)動水軍。
不覺已過了一個時(shí)辰,兩人喝得大醉,再想去光祿勛府已是不能。杜云呼店家結(jié)賬,一摸懷中,不過十余文錢,尚不夠付酒錢,乃對諸葛邪道:“清風(fēng),我身上錢少,你來付賬。”
諸葛邪打著酒嗝,搖搖手道:“我身上一文錢都沒有。”
旁邊的店家看著兩人,滿臉尷尬道:“這,這,兩位公子,小店可賒不起賬。”
諸葛邪道:“外面不是有頭驢子嗎,先押著,待取了錢再來贖?!?p> 店家一看門外系著的毛驢,這才答應(yīng)道:“公子可要快些取錢來,小店可養(yǎng)不起這驢?!?p> 杜云和諸葛邪出門去,相攜而行,好不容易回到杜家,被門口家丁看到,抬了進(jìn)去。待杜云醒過來,諸葛邪早回去了。天色已暗,喝了些下人送來的薄粥,杜云聽見父親在門外的聲音:“安之,為父進(jìn)屋來了?!?p> 杜云忙放下碗,見父親推門而入,他在席上稽首道:“孩兒拜見阿父?!?p> 杜太傅看看案上的粥,言道:“你且喝粥吧。”
杜云直起身,將碗中的粥快快喝完,用布擦過嘴巴,這才對父親問道:“阿父找孩兒何事?”
杜太傅問:“皇上可用你作宿衛(wèi)?”
杜云道:“皇帝命我做光祿勛下羽林郎?!?p> 杜太傅捋須道:“也罷,你需小心當(dāng)值,莫在宮中出了差錯。”
杜云稱是。
杜太傅道:“還有,那諸葛邪玩世不恭,你該多勸勸他,切莫和他一樣?!?p> 杜云臉紅道:“孩兒遵命。”
次日,杜云往那酒肆去,贖回毛驢,再往光祿勛府去。到了府前,系好毛驢,向守衛(wèi)說明來意。得通傳,入到府中大堂,光祿勛殷羨正在其中。杜云看他身材微胖,胡須斑白,忙稽首道:“在下杜云拜見光祿勛?!?p> 殷羨滿臉是笑,捋須說道:“太傅生得虎子,殷某不免羨慕?;噬霞让銥橛鹆掷?,可往府庫領(lǐng)兵甲、符節(jié),明日便來當(dāng)值吧。”
杜云聽命,隨侍衛(wèi)去領(lǐng)兵甲、符節(jié)。領(lǐng)畢,再拜別光祿勛,騎驢回家去。此后便住在軍營,因?qū)儆H貴子弟,是以常在宮中當(dāng)值。
杜云如今當(dāng)官,被部下禮敬,已覺身份不同于常人,凡事更加謹(jǐn)慎。
這日,休沐則回家中,免不了那諸葛邪來找他玩耍。他多日不見謝嬋,便問諸葛邪謝嬋住處,一同往謝家去尋她。
到了謝家,家人卻說她已歸屬中都督麾下,如今在北湖訓(xùn)練水軍。
杜云撇開諸葛邪,獨(dú)自一人騎驢去北湖,那北湖與大江相通,湖口設(shè)有水寨,湖面廣闊有少大浪正好練兵。杜云在水寨前求見謝嬋,兵士問他來歷,卻是杜家公子,忙去營中稟報(bào)。
謝嬋從營中出來,身穿玄色勁裝,卻未著甲,頭發(fā)上束著長巾,英姿颯爽。謝嬋見杜云一人一驢,布衣綸巾,還是原來樸質(zhì)之姿,不禁嫣然一笑。
杜云看她笑來,也跟著笑,上前一揖道:“杜云見過女公子?!?p> 謝嬋也作揖還禮,笑道:“怎么還叫女公子,叫我阿嬋就是。安之已是羽林郎,怎么得閑到此?”
杜云道:“許久未見阿嬋,甚是思念?!?p> 謝嬋聽他言語,看他眼神,知他心中質(zhì)樸,言辭無邪,便道:“既如此,也不見你帶酒來。”
杜云犯窘,暗怪自己思慮不周,忙賠禮道:“來得倉促,未及去買酒,阿嬋若要喝,我此刻便去買來?!鞭D(zhuǎn)身要走。
謝嬋拉住他衣袖,說道:“不過激你,卻當(dāng)真了?營中就有酒,只是味道差些,你若不嫌棄,可在拿來一飲?!?p> 杜云喜道:“不嫌棄,不嫌棄。”
謝嬋命守門兵士去營中取酒,又對杜云道:“杜郎于我有救命之恩,我卻未曾謝過,今日君來,該受阿嬋一拜?!闭f罷,朝杜云稽首。
杜云趕緊也跪下,扶起她手道:“阿嬋不必如此,得遇你也是我之幸事。”
兩人站起身來,謝嬋又道:“等妾得閑,再去杜郎家中拜謝?!?p> 杜云笑道:“阿嬋只管來舍下,卻不用道謝,你不用回淮陰了吧?”
謝嬋道:“圣上命我練水軍,怕難得回去了?!?p> 杜云喜道:“如此倒好,我可以常來看你?!?p> 謝嬋臉上飛紅,卻不做聲。等兵士取了酒壇來,謝嬋請杜云登高觀湖,兩人到山坡上席地而坐。謝嬋拍碎酒壇上的封泥,揭開壇口上的布,酒香涌出來,沒有酒杯,就與杜云共飲一壇。她喝了一口,交給杜云。
杜云笑著接過來,也飲了一口,卻差點(diǎn)嗆到?!翱瓤取眱陕暎缓笳f道:“這酒怎這般烈?”
謝嬋道:“軍中只有烈酒,杜郎定是沒喝過?!?p> 杜云在山中偷師父酒喝,來京城到酒肆中喝酒,那些酒都比這柔和。于是說道:“雖烈,也是好酒?!?p> 謝嬋道:“其實(shí)算不得好酒,不醇,且酒香易散。軍中也顧不得太多?!?p> 杜云道:“阿嬋從軍不嫌累么?”
謝嬋道:“從軍雖然累,但能統(tǒng)兵作戰(zhàn),逞我英豪。”
杜云看她臉上印著陽光,有一股傲然之色。又說道:“只可惜從軍要遠(yuǎn)赴邊關(guān),不得清閑。”
謝嬋道:“水軍并不用駐守邊關(guān),可沿江往來。”
杜云想起在山中看過的兵書,惱自己嘴拙。見謝嬋正看著自己,又面容嬌艷,美不可言,不禁心猿意馬,口干舌燥。杜云對視她的眼睛,又似乎要被勾魂,眼見她眉毛微蹙眼帶疑惑,丹唇一啟:“安之看什么?”
杜云只是隨心,并無邪念,聽她問起,才覺得失禮,忙轉(zhuǎn)頭來望湖。指著湖面道:“阿嬋快看?!鼻∮袔字话橈w過,湖光瀲滟,山色如黛,杜云嘆道:“這風(fēng)光真綺麗,在此常住也不差?!?p> 謝嬋笑道:“可惜杜郎只能守衛(wèi)皇城?!?p> 杜云想想也是,此事竟由不得自己,皺眉道:“可惜,可惜?!?p> 兩人一邊望蒼茫氣象,一邊飲軍中烈酒,倒也愜意。
一日,杜云休沐,回到家中,見諸葛邪早在。
杜云疑惑,問他道:“你怎知我今日休沐?”
諸葛邪輕搖羽扇,笑道:“我可未卜先知?!?p> 杜云已被他誑過,自然不信,言道:“定是有相熟之人早告訴你?!?p> 諸葛邪道:“安之變聰明了。今日去芙蓉樓,那里出了一道新菜?!?p> 杜云聳眉道:“你可有錢?”每與他出去,他都身無一文,倒把杜云吃窮了。
諸葛邪從腰間取出一個錢囊,搖一搖,果有錢響,他說道:“如何?”
杜云道:“你哪來的錢?”
諸葛邪道:“跟家兄借的?!?p> 杜云知是諸葛琴,便說道:“好在令兄是駙馬,不然其月俸也不夠給你?!?p> 杜云沐浴更衣罷,拜別父母,才與諸葛邪出門。一路往芙蓉樓去,途中遇見郭槐,只見他右手持著小幡,肋下夾著兩卷紙。兩人上前去,杜云還未作揖,諸葛邪已先開口:“郭兄又給人抄書?”原來兩人早認(rèn)識。
郭槐朝兩人作揖,然后說道:“在下給張家抄一卷佛經(jīng),兩位公子哪里去?”
諸葛邪笑道:“去芙蓉樓飲酒,正好遇見郭兄,不妨一同前往?!?p> 郭槐搖頭道:“在下還得去抄經(jīng),不得便宜?!?p> 諸葛邪道:“不過飲酒而已,要得多少時(shí)辰?”
郭槐依舊搖頭:“近日受了些風(fēng)寒,不宜飲酒?!庇痔摽葍陕?。
諸葛邪從腰間拿出錢囊搖了搖,說道:“怎會如此不巧?”
郭槐一看,又瞧瞧杜云,一本正經(jīng)的說道:“諸葛公子既然如此看得起在下,在下卻之不恭?!?p> 于是三人同行,來到芙蓉樓,找了個安靜的席位坐了。堂倌過來招呼:“三位客官,要點(diǎn)什么?”
諸葛邪道:“你這店中可有新菜?”
堂倌道:“本店正有一道新菜,名為一品鱖魚。”
諸葛邪道:“那就來一條,再來兩斤千日醉,一斤芙蓉酥,一斤三香燜肉,一只燒麻鴨?!?p> 堂倌答應(yīng)而去。
郭槐聽得吞口水,問道:“二公子,這三香燜肉在下吃過,卻不知燒鴨有何來頭?”
諸葛邪搖扇笑道:“此鴨乃高郵麻鴨,肉極細(xì)嫩,只放在炭火上慢慢炙燒,待皮酥而止。”
杜云道:“那三香燜肉有何奇妙?”
郭槐曾隨諸葛邪吃過,搶著說道:“杜公子有所不知,這燜肉取的是豬肋肉,先以炭火烘烤其皮,至皮焦后再入鍋以百花酒燜燉,輔以蔥姜,出鍋后澆之香蜜。所謂酒香、蔥香、蜜香,當(dāng)真好吃?!?p> 杜云吞吞口水,說道:“如此佳肴,那千日醉必是好酒?!?p> 郭槐道:“一醉千日,你說好是不好?”
杜云道:“若果真如此,某倒不敢喝它?!?p> 等酒菜皆上桌,三人觥籌交錯,邊喝酒,邊吃菜。杜云喝了千日醉,問道:“此酒甘甜而柔和,并不醉人呀。”
諸葛邪道:“此酒后勁足,不可小覷?!?p> 杜云又吃那鱖魚,果然一品鮮嫩,酸甜爽口。他嘗菜嘗得快將將舌頭也吞掉,那酒倒是讓郭槐喝了大半。
及至酒足飯飽,諸葛邪一臉醉意,口中叫杜云付賬。
杜云一聽,忙說道:“你不是帶了錢?自然由你付?!?p> 諸葛邪摸摸腰間,取出錢囊放在案上,說道:“拿去?!闭f罷,躺倒席上。
杜云拿起錢囊,將里邊的錢倒出來,卻只有五枚銅錢和一個銅做的孔明鎖,這鎖倒也見過。杜云瞠目結(jié)舌,忙起身,用腳輕踢諸葛邪小腿:“清風(fēng),這不是錢呀,清風(fēng)!”
諸葛邪鼾聲起伏,杜云蹲下身來,拍怕他臉,又捏住他鼻子。諸葛邪憋氣不住,這才起來,睜開眼道:“付完賬了?”
郭槐鄙視他道:“二公子好歹出身名門,怎如此下流?”
諸葛邪哈哈一笑:“方才不過試探你而已,未料到你竟沒跑。放心,今日定然不讓爾等付賬。”
杜云道:“可是你錢囊中只有五文錢,我身上也無分文。”
諸葛邪搖搖羽扇道:“無慮。”又叫堂倌來,說道:“今日我請郭神算喝酒,他算得此間主人有一喜一憂,你道是什么?”
堂倌看看郭槐,早知他是丑丐,算卦倒準(zhǔn),便問道:“鄙人不知,還請二位說來。”
諸葛邪看著郭槐,眼有笑意。
郭槐哼一聲,說道:“此間主人明日嫁女,乃是一喜?!?p> 堂倌喜道:“不錯,不錯。”
郭槐又道:“這一憂嘛,我已告訴諸葛公子,還請公子說來?!?p> 諸葛邪笑笑,從案上的五文錢中取了三文,捏在手中,吹一口氣,又撒在案上,一看,說道:“此乃坎卦。”又抄起三文錢,撒在案上,喝道:“看卦!”這次卻是個乾卦。
杜云道:“坎主乾客,此為訟卦,莫非主人家有訟事?!?p> 堂倌睜大眼睛道:“確有訟事?!?p> 諸葛邪道:“此卦主卦之卦象是水,你家主人怕是禍從水起。”
堂倌苦著眉毛道:“我家主人與這龍藏浦邊的一漁夫有契作,買他鱖魚,三日前,漁夫未送魚來,主人去尋他,原來那漁夫已將魚賣給了春江樓,只因其價(jià)高,春江樓的管事正在。主人氣不過,在船上與漁夫爭執(zhí),而那管事相勸間,不知為何跌落水中,竟生了大病。吳江樓遂將我家主人告入郡衙,至今訟事未明。”
諸葛邪道:“我與你家主人指一條道,可免了此訟?!?p> 堂倌道:“公子請說?!?p> 諸葛邪道:“堂倌不懂規(guī)矩啊?算卦都得給卦金,某這指點(diǎn)也是收錢的。”
堂倌一拍腦袋,忙轉(zhuǎn)里間去。不一會,請了主人出來。那主人胡須散亂,眉頭緊鎖,到席前朝諸葛邪作揖道:“不知貴人有何見教?!?p> 諸葛邪卻不起身還禮,仰頭看著他道:“春江樓的管事如何落的水?”
主人答道:“因爭執(zhí)間,漁船晃動,致其落水?!?p> 諸葛邪道:“不對,我看你鼻翼有痣,鋒芒外露,必定是他上前相勸時(shí),你將其推開致其落水?!?p> 主人聽了臉色有異,看著諸葛邪,知他是郡尹之弟,忙作揖道:“二公子,我確實(shí)乃無心之失!那春江樓素來與我爭鋒,此次是它無義在先,我豈能甘為其下?”
諸葛邪搖扇道:“我倒有一計(jì),可免主人訟事,又使芙蓉樓名蓋于春江樓?!?p> 主人道:“若二公子果有良謀,我愿重謝!”
諸葛邪道:“店家且附耳過來?!?p> 主人附耳聽他所言,聽罷,喜形于色,說道:“公子真妙計(jì)!”
諸葛邪道:“此菜名不彰,該讓郭神算寫下條幅?!?p> 主人道:“有理?!庇殖弊饕镜溃骸坝袆诠袼恪!?p> 郭槐不知他們謀劃些什么,等了一陣,見主人拿兩幅青布來,又有斗筆、硯臺。諸葛邪對郭槐道:“我說你寫?!敝魅思矣H自研磨。
諸葛邪說道:“本肆有一品鱖魚,乃京中名菜,文人雅士若能以詩文贊其名,上乘者可免費(fèi)食用此菜?!?p> 郭槐借著酒勁,著意揮毫,寫完,才詫異道:“若免費(fèi)食用店家豈不虧?”
諸葛邪道:“再寫一幅?!钡裙闭耗?,又說道:“善詩文者未必善書,若書法上佳者能入店而書,可免費(fèi)食用此菜?!?p> 郭槐寫完,嘴中吐著酒氣道:“在下這字是否上佳?”
主人看其字風(fēng)骨奇佳,透著灑脫之意,嘖嘖贊道:“好字,此字果然上佳?!?p> 郭槐又問:“那這菜?”指著一桌殘羹。
主人道:“有君這字,這菜錢自然免了?!?p> 諸葛邪言道:“主人家盡管依我所言而行,若事成了再謝我不遲?!?p> 主人笑著作揖道:“自該如此?!?p> 諸葛邪揮揮袖,三人告辭謝而去。
郭槐有事在身,出店后自己去了。行在路上,杜云問諸葛邪道:“你錢囊中的孔明鎖哪來的?”
諸葛邪道:“家兄給的。”
杜云道:“那可是物證?!?p> 諸葛邪道:“家兄見此物精巧,便找人仿造了一個,原物已交廷尉府。”
杜云道:“這訟事你本就知道吧?”
諸葛邪笑道:“然也,瞞不過你?!?p> 杜云道:“那算卦不過掩人耳目?”
諸葛邪道:“卜卦本不可信,愚夫以為可窺天機(jī)罷了。其實(shí),那銅錢在我手中可任意扔出所要的卦象來?!庇譁惤溃骸斑€是跟郭丑丐學(xué)的?!?p> 杜云鼓眼道:“那你還說是他師父?”
諸葛邪道:“我教他天象,他教我占卜,互為師徒,何錯之有?”
杜云不以為然,問道:“你方才相面也是故弄玄虛,原本就知道店家將春江樓管事推落水中之事?”
諸葛邪搖搖羽扇,言道:“你知我兄長是郡尹,因此說我知道訟事,但此中細(xì)節(jié)我原本是猜的。我雖是郡尹之弟,也窺不到郡衙公文。兩日前,我從衙役口中得知此事,芙蓉樓與春江樓爭鋒之事早風(fēng)言在外。那日,漁夫未送魚,芙蓉樓主人竟親自尋他,顯然知道是春江樓在滋事,那春江樓的管事買了魚不走,卻在芙蓉樓主人和漁夫起爭執(zhí)時(shí)上前相勸,當(dāng)是有意為之,落水亦然。我相面不過試探主人家,不想倒讓他吐出實(shí)情。”
杜云知官府文書難得,聽他猜測倒也有理。又問道:“你給那主人出了什么良策?”
諸葛邪道:“先讓他請衙役和疾醫(yī)往春江樓管事家中賠錢、賠禮、問診?!?p> 杜云說:“如此,豈不落了下風(fēng)?”
諸葛邪道:“此事拖不得,他推人下水之事早晚真相大白,不如認(rèn)罰了了訟事,若管事果真病了也就罷了,如果裝病則芙蓉樓反占上風(fēng)?!?p> 杜云道:“那管事若非愚者,只怕沒病也會惹些風(fēng)寒。”
諸葛邪道:“只要能名蓋春江樓,賠些錢財(cái)又如何?”
杜云道:“你這計(jì)策也不甚高明?!?p> 諸葛邪道:“訟事事小,名聲乃大,何況我本意并非為他獻(xiàn)策,而是換些酒菜錢,今日這餐,我們豈不是分文未出?”
杜云恍然大悟,他倒忘了原來的目的,接下來數(shù)日就看那芙蓉樓所為了。
芙蓉樓主人去春江樓管事家賠禮,那管事并無大礙,只染了些風(fēng)寒,訟事就此了了。不日,芙蓉樓掛出條幅,上書以詩文而得嘗一品鱖魚之語,果有文人前往。
春江樓下人往芙蓉樓去探,回來稟報(bào)說:“芙蓉樓一品鱖魚賣兩百文,作詩詠此菜者免費(fèi)?!?p> 春江樓主人不禁笑道:“我家鱖魚只賣五十文,他買兩百文,誰人吃得起,倒便宜那些窮酸文人,可笑,可笑?!?p> 如此三日,來芙蓉樓者漸多,有富家也要嘗上一嘗,倒不嫌菜貴。芙蓉樓又掛出以書法得嘗鱖魚的條幅。
春江樓下人探過后,回稟:“雖有富家、親貴去嘗那菜,仍抵不過作詩、寫字者所費(fèi)錢財(cái)?!?p> 春江樓主人皺眉道:“那廝葫蘆里賣的什么藥?”
七日后,有人傳言,親貴已將此菜傳至宮中,皇上正招攬人才,詩文、書法上佳者必得朝廷所用。于是,往芙蓉樓中去者趨之若鶩。然而,芙蓉樓已收回旗幡,不再給人免費(fèi)吃菜,即便如此仍有人乘上詩文、書法卻不求吃菜。又有人在樓中對眾人說,該把詩文、書法上呈朝廷,為皇上御覽。眾人都覺得有理,此時(shí)芙蓉樓主人出來了,領(lǐng)眾人往宮門去,將詩文、書法,連同一品鱖魚的畫作敬呈門吏。
門吏見許多人來要獻(xiàn)詩文、書法給皇帝,自不敢怠慢,將所獻(xiàn)之物盡數(shù)送至內(nèi)廷。
皇帝看過呈獻(xiàn)之物,詩文中確有上乘之作,書法中亦不少妙筆,且詩文多有江山秀美之語,而書法中則多是“千秋萬歲”、“江山永固”、“神文圣武”等阿諛之詞,皇帝看得心喜。其中那幅一品鱖魚之圖,也畫得惟妙惟肖,提字“如魚得水”。芙蓉樓以菜招徠詩文之事早傳入皇帝耳中,如今看來,卻是好事。
不久,宮中宦官給芙蓉樓送來皇帝御筆所書“一品鱖魚”,又言皇帝已將詩文、書法發(fā)往尚書臺,命其從中選拔人才。因此,芙蓉樓聲名鵲起,蓋過那春江樓已不在話下。
這日,諸葛邪去芙蓉樓。那主人家喜形于色,取金兩斤贈與諸葛邪,以為酬謝。
諸葛邪用碎金子兌了五百文錢送給郭槐,五百文錢提在手中也不輕。
郭槐問:“那主人家給你多少錢?”
諸葛邪道:“兩斤黃金?!?p> 郭槐道:“一斤黃金價(jià)值萬錢,公子怎只給我五百文?”他替諸葛琴辦事也只得十兩黃金,而一斤黃金有十六兩,諸葛邪不過為芙蓉樓出謀劃策竟比他所得還多了兩倍有余。
諸葛邪道:“你要是嫌少,可以還來?!?p> 郭槐忙將錢收起,說道:“那日在芙蓉樓寫條幅正好值五百錢,怎可還你?”
諸葛邪笑了笑,搖扇而去。
得知諸葛邪賺了不少錢,杜云咋舌不已,非讓他請吃。諸葛邪說此事不宜張揚(yáng),就在自家院落里設(shè)下宴席,單請杜云一人。
杜云見這院落很是清幽,有涼亭、翠竹。廚下做的鹿肉、魚羹已擺在案上,又有千日醉。
杜云指著酒壇說:“這千日醉初飲時(shí)只覺得酒薄,但若因此而多喝,等它酒勁上來,則能使人大醉?!?p> 諸葛邪笑道:“安之倒是明白,這酒既不傷雅興,又真醉人,妙?!?p> 兩人用酒勺舀了酒,斟滿,對飲一觴。
諸葛邪取下腰間的孔明鎖,放在案上,說道:“這鎖已叫我拆開?!?p> 杜云一看,問道:“其中可有何古怪?”
諸葛邪說道:“這鎖不同尋常,內(nèi)藏機(jī)關(guān)?!闭f罷,當(dāng)著杜云將孔明鎖拆開來。
杜云看他手法,一時(shí)還沒看明白怎么拆開的,見他拆得只剩一個小方塊。諸葛邪將那方塊打開,竟是一個小銅匣,里邊空空。
杜云不解,問道:“你不是說此物為仿造?”
諸葛邪低聲說道:“不瞞安之,這才是物證,上交廷尉府的卻是偽作。”
杜云大驚,心想:“玄音竟敢作假,怕已觸犯刑律?!睂χT葛邪沉聲說道:“此事萬萬不可泄露,恐令兄已身擔(dān)重罪!”
諸葛邪說道:“那是自然,不過誰又知道真?zhèn)危窟@細(xì)匣中本藏有傳國玉璽之印鑒,想來是供賊人校驗(yàn)真?zhèn)蔚?,我已將其交給家兄?!痹瓉磉@匣子中藏一絹帛,上面有傳國玉璽的印鑒。賊人奪寶之后,用以比對,校驗(yàn)真?zhèn)巍?p> 杜云看他無所隱瞞,已視自己作生死之交,很感動,卻又擔(dān)心。
諸葛邪又說:“其實(shí)這也不足為據(jù),天下詔書皆用璽封,雖然傳國玉璽流落趙國數(shù)十載,但朝中士族遺留祖上詔書印鑒者不在少數(shù),就連我家也有?!?p> 杜云點(diǎn)了點(diǎn)頭,心想那幕后之人既然讓諸葛琴得到此物,想必不怕他追究。
九月中,稻子早收了,皇帝要行田獵,命群臣同往。
田獵少則數(shù)日,多則半月,皇帝往后宮,辭別太后。皇帝先拜過太后,然后言及田獵之事:“現(xiàn)今江南承平,而北國常侵淮南,行田獵正可振奮武力,發(fā)群臣逐北之心。”
太后言道:“皇兒有中興之志,乃國家之福,老身已奉三牲五谷于太廟,告慰先帝。”
皇帝道:“朕想將公主嫁與吳郡朱家?!?p> 太后道:“皇兒要籠絡(luò)江南士族之心,如此甚好。”
皇帝道:“江南士族豪強(qiáng)未經(jīng)戰(zhàn)亂,得享豐年,安于一隅,全無進(jìn)取之心。想當(dāng)年祖士稚北克中原,卻因朝廷無力征集江南兵糧,以供軍需,終于孤掌難鳴,功敗垂成?!?p> 太后道:“江南士族本有良田、佃戶,而中原士族南渡,爭相侵奪其地,其又怎會愿意以兵糧資于北伐?”
皇帝道:“朕可于南北士族間賜婚,以交其心?!?p> 太后道:“此法雖好,恐難急就?!?p> 皇帝點(diǎn)頭道:“朕也知其難,未雨綢繆而已?!?p> 太后又道:“昨日,你舅父來拜,說腿疾又發(fā),想早日告老還鄉(xiāng)?!?p> 皇帝看看母親神色,言道:“舅父居太尉之職,不可舍朕而去,母后可曾命太醫(yī)給舅父診治?”
太后道:“那是舊疾,太醫(yī)也只能略減其疼痛。”
皇帝道:“朕早準(zhǔn)舅父非大事不必朝會,既如此,朕再準(zhǔn)他于宮中乘轎。”
太后道:“皇兒,王家已富貴太久,他既有此意,你何不放他歸去?”
皇帝道:“王與馬,共天下。此乃先帝之意,朕豈能違?且舅父于朝中素有令名,朕怎舍得他離去?”
太后嘆了口氣,說道:“你舅父當(dāng)年在蘇峻之亂中傷了腿,我這姐姐不過是心疼他。”
皇帝道:“母后放心,朕豈會忘了舅父之功?!?p> 太后點(diǎn)點(diǎn)頭。
朝臣中,除了太子監(jiān)國,太尉腿腳不便,尚書令總理政務(wù),丹陽尹處理京城諸事,其余朝臣皆往陪同。光祿勛掌皇帝儀仗兼護(hù)衛(wèi),杜云也在其中,與三千宿衛(wèi)同行。
皇帝儀仗出京,百姓扶老攜幼在道旁觀天子威儀。大軍一路往東南行,至句容茅山下安營扎寨。此地山林密布,草木繁盛,正好行獵。宿衛(wèi)安營于四周,日夜護(hù)衛(wèi)。文武官員皆披甲胄,擎弓荷箭,騎馬而行。杜云隨中郎將隨侍皇帝左右,又有宮人牽著獵狗,搜尋獵物。
文臣多披皮甲,有年長不勝體力者則只披布甲。皇帝身披鐵甲,縱馬馳騁,追逐獵物。群臣各有所獵,太傅射中一只山雞,五兵尚書射中一只兔子,皇帝剛獵了一只獐子,又有緹騎來報(bào):“陛下,前面發(fā)現(xiàn)一群野鹿。”皇帝大喜,命眾臣同往圍獵。
此次,共獲麋鹿十只,皇帝親自射中兩只麋鹿,余者逃走?;实劭戴缏固舆M(jìn)樹林中,忙當(dāng)先去追,宿衛(wèi)跟隨其后。馳到林前,緹騎來報(bào)說在林中聽見虎嘯。
中郎將上前奏道:“陛下,林中有虎,還是等緹騎驅(qū)走之后再入吧。”
皇帝道:“朕正要獵虎,豈有驅(qū)走之理?”說罷,拍馬入林。
中郎將不敢大意,緊隨其后。杜云于山中也知老虎之威,他右手持韁,左手緊握硬弓,口中叼一支箭,行在皇帝側(cè)后,眼觀四路,耳聽八方,唯恐護(hù)衛(wèi)不周。細(xì)細(xì)一聽,果然有虎嘯,忙上前奏道:“陛下,虎嘯從這邊傳來?!闭f著,用手一指。眾人都沒聽見,一時(shí)猶豫,卻有緹騎來報(bào)老虎所在,正如杜云所指。
既知方向,眾人策馬往奔,皇帝當(dāng)先而行,果然望見一只老虎伏于巖石之上,腳下趴著一只鹿尸,正低頭撕咬。眾侍衛(wèi)識趣,都駐馬不前,杜云輕撫馬頸,怕它嘶鳴。皇帝驅(qū)馬緩緩上前,藏在一棵樹后,張弓搭箭,瞄準(zhǔn)老虎。誰知坐騎突然受驚,跳躍嘶鳴,原來是樹下鉆出來一條蛇?;实勖ψプ№\繩,才未從馬上摔下來,眾侍衛(wèi)趕忙圍住受驚的御馬。待馬安靜下來,皇帝的弓箭已掉在地上,回頭再看那老虎,早不見蹤影,只有鹿尸還留在原地。
侍衛(wèi)拾起地上弓箭奉給皇帝,皇帝接過弓箭,問道:“老虎哪里去了?”
緹騎上前搜索,發(fā)現(xiàn)老虎逃跑的蹤跡,回來奏報(bào)。
眾人又隨皇帝追逐,追了一里,皇帝終于看見老虎正鉆在灌木叢里。于是收韁,讓馬徐行,令眾侍衛(wèi)圍上去,手中彎弓搭箭。老虎聽見動靜,起身又跑,皇帝連忙射箭,正中虎背,老虎吃痛,往山上跑去。眾人驅(qū)馬上山,卻因山勢陡峭,坐騎上去不得?;实巯埋R來,領(lǐng)侍衛(wèi)往山上追,追了一陣,來到一條溪澗前,沒了老虎蹤跡。緹騎奏稟道:“陛下,溪水洗去老虎傷口上的血,不知往何處去了?!?p> 皇帝喘著氣道:“再去尋找?!?p> 緹騎得令而去。
在溪邊歇了一陣,不見緹騎回報(bào),皇帝看天色已晚,才令隨侍扶他回去。他一身鐵甲,上山難,下山更難,眾侍衛(wèi)扶持他下山,上了馬,直回營去。
又過了五日,雖獵了不少飛禽走獸,卻再未尋到那只老虎。度支尚書諸葛甝到皇帝營帳陳奏:“陛下不宜離京太久?!?p> 皇帝道:“朕射中一只老虎,至今未尋到?!?p> 諸葛甝道:“陛下神武,那老虎也算山中之王,陛下已奪了它口中之食,不如饒它一命。”
皇帝笑道:“愛卿所言也有理,不過此次行獵,尚未獵到猛獸,不免有些欠缺?!?p> 諸葛甝道:“臣正為此事而來,二皇子剛才獵到一只豹子,不敢受眾臣祝賀,說是怕?lián)p及陛下聲威?!?p> 皇帝哈哈笑道:“朕之聲威豈會輕易受損?;蕛韩C到豹子,該賞,快去傳他來!”
諸葛甝退下,傳了二皇子進(jìn)帳。
二皇子司馬弈朝皇帝稽首道:“兒臣拜見父皇?!?p> 皇帝道:“聽諸葛尚書奏報(bào),弈兒獵了一只豹子?”
司馬弈道:“那豹子正在帳外,兒臣正要獻(xiàn)給父皇?!闭f著,有宮人將一只死豹抬進(jìn)帳中。
皇帝起身看了看豹子,見其頭上有箭傷,言道:“弈兒勇武,該賞!”
司馬弈道:“謝父皇?!?p> 皇帝從腰間取了玉佩賜給他道:“弈兒獵得此豹,朕豈可獨(dú)享,將此豹烹了,與眾臣分食?!?p> 司馬弈接過玉佩道:“兒臣遵旨,可是父皇,何不把豹子帶回京師?!?p> 皇帝知其意,說道:“朕不必以獵物來立聲威,若要使天下人服,該行仁德?!?p> 司馬弈下拜道:“兒臣受教?!?p> 又過一日,圣駕回朝,大軍返回京師。途中遇見丑僧法相托缽而行,皇帝早聞其名,騎馬到他跟前,言道:“法師有禮?!惫娝薪饎偱?。
法相知他是萬乘之尊,行禮道:“阿彌陀佛,貧僧見過陛下?!?p> 皇帝問道:“法師為何要托缽行乞呢?朕可以賞賜貴寺田地?!?p> 法相搖搖頭:“貧僧乞食可讓眾生種下福田,少欲知足,也可去我瞋心而養(yǎng)慈心。寺廟自有施主,無需陛下賞賜?!?p> 皇帝道:“朕此去狩獵,是否有違佛法?”
法相看隊(duì)伍中有不少獵物,說道:“陛下無需尊奉佛法,陛下乃帝王,慈心在于百姓,若能輕徭薄賦而止殺伐,則自有善報(bào)。”
皇帝道:“若北國來侵,朕不該殺伐么?”
法相道:“陛下為保護(hù)百姓而殺人,乃是止惡,反有功德。”
皇帝笑道:“法師所言,令朕茅塞頓開。”
法相只道:“阿彌陀佛?!蓖欣彾ァ?p> 回京后,皇帝又賞司馬弈錦緞百匹,因他獵了豹子,倒教皇帝少殺生靈。
五兵尚書家中,廷尉顧錚、尚書令朱信、中都督陸?zhàn)ワ嬔缦鄳c。
陸?zhàn)サ溃骸岸首拥檬ド腺p賜,張尚書乃皇子舅父,該受我等祝賀才是。”
五兵尚書張琦笑道:“多謝諸位同僚。皇上以孝治天下,素有愛子之心,諸位不可多作它想?!?p> 顧錚道:“張五兵所言極是,之前諸葛玄音雖尋到了玉璽,皇上卻不賞,而后寧國公主只獻(xiàn)了一幅蘭陵江山圖,便得皇上賞賜黃金百兩?!?p> 陸?zhàn)サ溃骸盎噬喜贿^借賞賜公主之名賞諸葛琴罷了?!?p> 朱信笑道:“中都督心下明白就是,無需計(jì)較。諸葛玄音立此大功,不過得賞區(qū)區(qū)百兩黃金,既無加官又無封爵,豈不可憐?”
顧錚道:“尚書令所言甚是,若論得寵,我看賢弟也不遑多讓?!?p> 朱信問道:“此話怎講?”
顧錚道:“顧某聽聞皇上有意將公主下嫁給朱家?!?p> 張琦睜大眼睛問道:“果真?”
朱信捋須,眉眼帶笑,說道:“流言而已,未必如此?!?p> 張琦道:“絕非空穴來風(fēng),看來皇上有意借重我江東士族。”
顧錚卻捋須道:“我觀皇上是有北伐之意。”
陸?zhàn)サ溃骸安诲e,皇上已命我招募水軍?!?p> 張琦說:“北伐與我等何干?那些北傖失了中原之地,卻來江東與我爭田!”北傖是罵“衣冠南渡”而來的北方世族,他們雖屬名流,然失了舊土田莊,落得寒磣模樣,為江東世族所嘲諷。
朱信笑道:“張賢弟稍安勿躁,不必口出惡言。皇上縱有雄才,然而趙國國力鼎盛,若輕易興兵,反于國不利,且趙國失傳國玉璽于我朝,不日必將南侵,敵攻我守,何來北伐?有鑒于此,皇上收江東士族之心,整備水軍,殊不奇怪?!?p> 眾人聞言,點(diǎn)頭皆以為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