呦呦鹿鳴(三)
日落月升,月落日升。
岑含渾渾噩噩,已不知走了幾日。草原依舊望不見邊際,無論往哪里走,走得多快;映入眼中之物,始終是那一片枯草殘雪。
那日他將洛飛煙尸身托付給段奇三人,當(dāng)著三人之面往東而去,卻在半個時辰之后轉(zhuǎn)而向北。半個時辰,正是三人能行動自如之時,但即便當(dāng)時便能以通知柳辛二人趕到,再出發(fā)追時也勢必會追錯方向。
此時此刻,她應(yīng)是已在回桃源的路上了罷?岑含這么想著,心似乎又痛了些。她終于和謝青山同穴而眠了,也算了了最后的心愿。
可自己呢?若有來世,真的有來世么?縱有來世,今生又當(dāng)如何?活著肝腸寸斷,便是死了也只會擾了二人的清凈,想必她會恨自己罷?
忽然遠(yuǎn)處傳來幾聲悲鳴,語調(diào)極為高亢,卻似又帶著幾分嗚咽,聞所未聞,只聽得岑含渾身一激靈。接著又傳來兩聲嘯聲,卻是尖銳無比,令人毛骨悚然,卻是再分明不過的狼嚎。岑含一怔,身子陡然往嘯聲傳來處直射出去,直奔了片刻,便趕到當(dāng)場。只見不遠(yuǎn)處幾頭狼正與一頭白鹿相搏,這鹿生得十分雄壯,一身白毛如雪一般無半分雜色,只是夾雜著點(diǎn)點(diǎn)鮮紅,顯是負(fù)了傷。饒是如此,前撞后蹬,左右后掃,幾頭狼雖數(shù)目占了優(yōu)勢,一時也奈何它不得。不時有被犄角撞中者,飛出去老遠(yuǎn),趴在地上起不來。但群狼卻未有半分慌亂,仍是攻守有度。
岑含靜靜瞧了一陣,暗忖道:“奇了,這些狼雖難對付,但這鹿攻守之中也是聲勢極大,雖不一定能勝,脫身卻不難。但它分明是不愿離去,卻是為何?”目光一轉(zhuǎn),忽現(xiàn)它身不遠(yuǎn)處還有一物,仔細(xì)一看卻是另一頭鹿,也是一樣的通身雪白,但頭上無角,腦袋也早已歪在一邊,鮮血淋漓,顯是已死了多時了。岑含心下恍然,喃喃道:“原來你也是失了心愛之人么?”轉(zhuǎn)念間,白鹿身上又多了幾處傷,步子也漸漸有些紊亂,又斗了一陣,忽然后蹄一起,將一頭灰狼蹬了出去,昂然四顧,剩下五頭狼為它威勢所攝,一時不敢輕舉妄動。白鹿轉(zhuǎn)頭看了一眼身后的雌鹿,忽然高嘶一聲,語調(diào)悲涼至極,接著踉蹌走到雌鹿身側(cè),終于慢慢伏下了身子。
眾狼緩緩圍上,見它毫無反抗之意,幾聲低吼之后便要一擁而上。忽然平地里一聲暴喝,岑含直直沖了過來,眾狼應(yīng)聲散開,兩頭狼盯著白鹿,剩下三頭狼迎面便撲了上去。岑含身子一閃,正好拐到一頭狼身側(cè),腿一起便蹬在肋上,直直踹飛了出去。這狼犬一類天生頭骨堅硬不懼擊打,腰上卻柔弱得很,受不得巨力;岑含雖有“玄武針”絕技,卻不愿過多耗費(fèi)勁力,是以用的也是這側(cè)擊之法。這一腳下去,斷了數(shù)根肋骨,那灰狼一聲慘叫摔在地上,已然起不了身。余下四狼見他一腳便解決同伴,輕敵之心立去,一時都圍了上來。
那白鹿驟見來了幫手,似乎愣了一下,隨即便反應(yīng)過來,猛一起身,走到眾狼身后,原本是眾狼以四對一,眨眼變成腹背受敵,一時四頭狼在中間,兩邊一人一鹿,端的奇怪無比。就這么靜靜瞧了一陣,忽然兩頭狼朝岑含撲來,一頭往白鹿而去,剩下中間一頭,卻忽然昂起了頭。岑含心一凜,“九宮步”施展,甫一動步一樣?xùn)|西便飛了出去,卻是岑含隨手撿的石子,正砸在中間那狼頭上,那狼吃痛,叫聲便卡在喉頭沒出來。
岑含在谷中時曾聽遲守言及狼之一物最是難纏,極富心計又兼具血性,狼群調(diào)度不遜于軍隊調(diào)兵遣將,一旦為敵,更是不死不休。是以動手前便撿了一把碎石,以備這些狼忽然出聲召集同伴,果然此時派上了用處。這邊岑含兩三步避開二狼撕咬,那邊白鹿身子一抖,卻是將與它相斗的灰狼挑飛了出去,直接對上了中間那一頭。三頭狼被逼上絕境,立時兇神惡煞,齊齊奔白鹿而去。岑含提氣要追,眼前一黑差點(diǎn)栽倒,猛醒自己先前受傷不輕,此刻身子怕是已到極限,微一沉氣,全力擲出三顆石子,分別打在那三頭狼身上,這下力道極大,打得三頭狼齊齊身形一滯慘叫出聲。白鹿得了空擋,一下躥到中間,前撞后蹬,利落無比,三頭狼未及反應(yīng)便飛了出去,是死是活雖不知,卻萬萬出不了聲了。
岑含腿一軟,撲通一聲坐在地上,放聲大笑;白鹿一番電閃雷鳴也是斗得脫力,前腿一趔趄卻沒跪下去,硬是昂然站直了身子。一人一鹿對視了一陣子,岑含體力稍復(fù),緩緩起身往周遭尋了片刻,找到根還算硬的枯枝,便連刨帶挖忙活起來,半晌之后終于弄出一個不大不小的坑。白鹿初時還有所警惕,見他并無異動,便稍稍放心,卻只在一旁靜靜瞧著。岑含回頭望著白鹿,指了指不遠(yuǎn)處的鹿尸,又指了指眼前的土坑。白鹿怔了怔,似是低頭思索,過了一會兒終于點(diǎn)了點(diǎn)頭。岑含便去將那母鹿的尸身扛了過來,安放在土坑里,再慢慢用泥土掩上。那白鹿一直在旁靜靜瞧著,等到母鹿尸身最后一處被掩埋時,忽然流下淚來。
岑含瞧著它這副模樣,輕嘆一聲便起身離開。剛走了兩步,只覺眼前一花,白鹿已攔在自己面前,岑含微感疑惑,未及言語,卻見那白鹿竟撲通一聲跪了下去。岑含一驚,右手隨即輕輕托住,那白鹿便站了起來,岑含苦笑道:“你尚且能為心愛之人報仇雪恨,我卻半點(diǎn)奈何仇家不得,實(shí)不如你,又怎受得起你這一拜?你我相識一場也算緣分,如今你大仇得報,便好好活下去罷?!闭f完轉(zhuǎn)身要走,那白鹿又?jǐn)r住了去路,岑含皺眉道:“你要作甚?”卻見白鹿輕輕咬住自己衣袖,往身上蹭了蹭,岑含靈光一閃,道:“莫非你是要我跨到你背上去?”那白鹿靜靜望著他,恍若未聞,岑含醒悟,暗自自嘲:“我卻將它當(dāng)作常人了。”便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白鹿背上,意示詢問,白鹿低鳴一聲,點(diǎn)了點(diǎn)頭。岑含微一沉吟,道;“也罷,眼下我也無處可去,便隨你罷?!闭f著輕輕跨上鹿背,白鹿又轉(zhuǎn)身望了一眼身后的土坑,便撒開蹄子,往東疾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