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天龍君(一)
發(fā)出驚叫那人見他拔箭,身法早已展開,李嗣昭身子方落馬,便被他輕輕接住。
李嗣昭頓時回過些神來,驚訝道:“是你!”
岑含悲痛萬分,道:“將軍,是我來晚了!”他雖強(qiáng)自鎮(zhèn)定,聲音卻忍不住有些發(fā)顫,李嗣昭這一箭不拔,或有法子可救,但此刻箭已拔出,血不能止,縱然華佗再世也只能搖頭哀嘆了。
李嗣昭見他神情,便猜到自己的傷多半無救,當(dāng)時輕聲道:“我無事!莫要聲張亂了軍心?!闭f著便欲強(qiáng)行起身。
岑含一驚,忙將他按住,順手點(diǎn)了幾處大穴,以作緩解,隨即對李繼能道:“四公子,你先帶將軍回營,此處留一百弓箭手,剩下的交給我?!?p> 李繼能心中也亂了方寸,勉強(qiáng)點(diǎn)了點(diǎn)頭,便趕緊著人抬李嗣昭。
李嗣昭臉色已然蒼白,卻仍微笑道:“速去速回!我尚有話說,可等不了太久?!?p> 岑含聽出他話中有時日無多的意思,手不自覺抖了一下,眼看眾人擁著李嗣昭走遠(yuǎn),才轉(zhuǎn)過身朝著土墟,面色鐵青道:“諸位都跟我回去罷?!痹捯袈涮?,人已大踏步往前,直逼藏身其中的幾人。
馮一粟曾在李嗣昭府上見過他,當(dāng)時雖覺他修為不俗,卻也并不怎么忌憚,此刻見他如此狂妄,之前靠人幫手才傷了李嗣昭的愧疚感頓時都成了怒氣。
岑含一步一步,越走越近。
忽然勁風(fēng)銳嘯,一支利箭破空而來,岑含恍若未覺,隨手一抄一擲,箭矢仿佛原地拐了個彎,又射了回去,若說方才李嗣昭那一下是極其突然,猝不及防,那么岑含這一下便是圓轉(zhuǎn)至極,自然得叫人幾乎反應(yīng)不過來了。只聽一聲慘呼,射箭的“墨宗”弟子右眼中箭,疼得滿地打滾。
岑含冷冷道:“貴宗主于我有救命之恩,我不殺‘墨宗’弟子。但李將軍于我的恩情更大,諸位若不聽勸,少不得要吃些苦頭?!?p> 馮一粟沉默不語,斂聲屏息只等雷霆一擊,方才岑含這一抄一擲他不得不十二分認(rèn)真起來。將箭擲回本不難,馮一粟自忖也能辦到,但看都不看便如此精準(zhǔn)地打中眼珠子,自己只怕是沒這個能耐,更遑論力度拿捏上只傷眼不傷命,簡直匪夷所思。
對方露這一手,顯然是在警告自己,何況言語上都已經(jīng)挑明了。
但“墨宗”的弟子可以死,卻不可以低頭。馮一粟當(dāng)然也是“墨宗”弟子。
只是馮一粟忽然發(fā)現(xiàn)一件奇怪的事情。
岑含每一步都似乎踩在了自己的心口上,自己的呼吸竟已有些亂了。
馮一粟縱橫江湖半生,生平未遇此種情形,不由得緊了緊握著兵器的手,誰知呼吸沒見穩(wěn)下來,反而手也跟著抖了起來。眼見岑含越來越近,馮一粟額頭上不由滲出了冷汗,忽然一咬牙,銳嘯中槍出如流星,寒芒所指直奔岑含左胸要害。
但寒芒閃到一半,便落入了岑含手中。
岑含道:“你的心亂了。”
馮一粟不語,他當(dāng)然知道這一點(diǎn),也正是因?yàn)橹肋@一點(diǎn),才會選擇出手。因?yàn)槿粼俨怀鍪郑约壕蜎]有出手的勇氣了。
岑含又道:“你敗了,跟我走罷。”
馮一粟咬牙道:“‘墨宗’弟子只有戰(zhàn)死的,沒有投降的。”
岑含望了他一陣,忽然長長噓出一口氣,語調(diào)冷得嚇人:“你應(yīng)該知道,在我面前你們連尋死都辦不到?!?p> 馮一粟冷笑道:“縱然你是大高手,也沒辦法時時刻刻盯著求死的人?!?p> 岑含瞳孔瞬間收縮,緩緩道:“馮先生還是不要逼我的好,我雖說過不殺你們,但大可一個個打殘了拖回去,一個人若是手腳廢了,下巴也脫了臼,自裁自然也會變成一件極難的事情。諸位是要走著回去,還是躺著回去,不妨想想清楚。”李嗣昭兇多吉少,岑含本就心急如焚,此刻已極不耐煩,打定了主意,馮一粟這幾人若一心犟到底,便出手廢了直接抬回去。
馮一粟臉上一陣青,一陣紅,怔怔站了一會兒,回頭望著自己親手調(diào)教出來三個親信,終于還是心軟了,長嘆一聲,“哧”地將雙頭槍插在地上,道:“罷了,要?dú)⒁獎幭ぢ犠鸨恪V晃疫@四個屬下,還請你放回去!”
岑含一眼掃過那三人,只見個個都是一副悲憤之色,點(diǎn)了點(diǎn)頭,道:“好!
”
馮一粟淡淡道:“你們幾個好好回去,叫宗主不可為我輕舉妄動,明白么?”
那幾人不由流下淚來,齊聲道:“堂主!”
馮一粟不耐煩道:“幾個小王八蛋!老子還沒死呢,哭什么!給外人看笑話么?趕緊滾!”
岑含淡淡道:“沒人會笑話你們。”說完徑自轉(zhuǎn)身騎上白鹿,馮一粟昂然上馬,尾隨在后。
一行人一路疾奔,趕回昭義軍大營,直奔李嗣昭的帳子,只見樂心、任圜并一干將領(lǐng)、以及李家?guī)孜还雍褪┨m都在。眾人見重創(chuàng)主帥的罪魁禍?zhǔn)拙固枚手馗藖?,不由大怒,紛紛要操家伙動手,岑含輕描淡寫攔下,道:“他是我擒回來的,就是要將軍親自處置?!弊呓炜蠢钏谜褌麆?,只見他整個人躺著,面色蒼白,傷口的血還在流,根本止不住,不由一顆心沉了下來,輕聲道:“將軍!”
李嗣昭笑了笑,自然地坐起身子,道:“這點(diǎn)小傷,還奈何不了我!”聲音中氣十足,渾不似有重傷在身。
岑含一怔,不明他用意,只聽他繼續(xù)道:“馮先生!若我箭未告罄,且無旁人插手,你自認(rèn)今日傷得了李某分毫么?”
馮一粟怔了怔,忽然嘆道:“若是如此,馮某今日非但傷不了足下,反而會傷在你手。”
李嗣昭嘿然道:“足下能如此說,足見坦蕩!我料你今日遭擒心有不服,且放你回去!來日再論個高低,如何?”
馮一粟愕然道:“你要放我回去?”
李嗣昭淡然道:“我能敗你一次,便能敗你第二次。論起單打獨(dú)斗,李某不如你,但說到沙場縱橫,只怕先生比我還差些?!?p> 馮一粟雖不服其言,卻不得不服其氣魄。
李嗣昭手一擺,示意岑含放人,岑含雖不解其意,仍道:“腳長在先生自己身上,既然將軍不追究,先生自便罷?!?p> 馮一粟心中五味雜陳,又恐李嗣昭臨時反悔,當(dāng)下一抱拳道:“馮某告辭!”便腳下發(fā)力倒縱出了帳子,徑自去了。
李嗣昭見他離去,終于松了一口氣,控制不住往后倒,岑含趕緊上前扶住。
李嗣昭經(jīng)由方才一陣強(qiáng)撐,只覺十分疲乏,勉強(qiáng)笑道:“你是不是奇怪我為什么放他走?”
岑含嘆道:“先前不明白,現(xiàn)在卻明白了。將軍是要讓他當(dāng)個傳話的人,好叫鎮(zhèn)州城里以為您并不大礙?!?p> 李嗣昭點(diǎn)頭道:“你果然心思機(jī)敏。”又對其他人道:“要交代的我已都交代了,你們暫且退下,我有話與岑含、樂心和蘭兒說?!北娙穗m心中擔(dān)憂,卻不敢違拗,紛紛退出大帳。
李嗣昭望了一眼施蘭,眼中滿是慈祥,又看了看岑含與樂心,道:“兩位小友都是少年英雄,李某生平做得最得意的一件事,便是這雙老眼還不算昏花,總算識得明珠?!?p> 樂心雙眼通紅,道:“將軍知遇之恩,樂心永生不忘!”
岑含也道:“多虧將軍,我才能報(bào)了大仇,岑含心中之感激,難以言表。”
李嗣昭笑道:“以二位之才,來日必為晉王所仰仗,還望盡心竭力,中興大唐。到時李某泉下有知,也必能含笑九泉?!?p> 二人均都沉默不語,岑含心中更是五味雜陳,他這次本是來辭行的,沒想到竟成了最后一面。
李嗣昭只覺腦中越來越昏沉,勉強(qiáng)定了定神,又道:“我死后,眾子晉王必有安排,想來無需操心,只蘭兒一人孤苦無依。我本想托行仁照顧,只可惜不在身邊,又恐眾子爭節(jié)度使之位,將蘭兒陷于其中,到時身不由己,多半淪為他人棋子,故想托二位多多照顧,還望二位念在相交一場,勿要推辭。”
岑含樂心對望一眼,均道:“蘭兒姑娘與我等朝夕相處,早已情同兄妹,將軍既有托付,我等自然義不容辭!”
李嗣昭面露笑意,雙目慢慢合起,道:“好!有二位這句話,老朽便放心了。我乏了,去叫其他人進(jìn)來罷?!?p> 三人應(yīng)聲退出,又喚了眾人進(jìn)來。
當(dāng)晚李嗣昭血盡而亡。一生南征北戰(zhàn),立功無數(shù)。
李存勖得知其戰(zhàn)死,悲痛萬分,幾日不食酒肉,沉默無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