動如雷震(二)
李嗣源望著他一臉的風(fēng)平浪靜,竟有些不寒而栗,多年的戰(zhàn)場廝殺,這種感覺太熟悉了。
當(dāng)年老晉王含恨過世時,世子,也就是如今的天子給人的也是這種感覺,在那之后沒多久,李存勖便以雷霆之勢掃平內(nèi)亂,誅殺了所有企圖奪權(quán)的人。其后十年間,南破朱梁,北滅燕國,又痛擊契丹,大敗耶律阿保機,威震天下,同時武學(xué)造詣亦突飛猛進(jìn),功夫爐火純青,一舉趕超已死的李存孝,位列當(dāng)世六大高手,被武林中人尊稱為“六道兵圣”。
眼下的岑含,雖然會有何種成就尚未可知,但這股凜冽卻同樣叫人心生畏懼。
李嗣源定了定神,擺手道:“大家都散了罷。咱們馬不停蹄地從德勝一路殺過來拿下城池,眾將士怕是早已疲憊不堪,先各自回去休息,養(yǎng)足精神,后面的事明日再議?!?p> 眾將應(yīng)聲各自離去,轉(zhuǎn)眼大帳里只剩下幾個人。岑含還是漫不經(jīng)心地留在原地,樂心見他這副模樣,心里敞亮,自然也沒動步子;李從珂見二人不動,就猜到了有貓膩,所以也沒走;最后還有一個沒動的人,是石敬瑭。
李嗣源看著這四人的架勢,不由怪道:“還有事?”
李從珂與石敬瑭對望一眼,都看向岑含樂心。
樂心笑了笑,又轉(zhuǎn)頭望岑含。
岑含見所有人都盯著自己,忍不住摸了摸鼻子:“倒也沒甚么,只是有件事需要將軍允可?!?p> 月光如紗。
拿下了鄆州,仿佛老天也跟著高興,夜空中已沒了昨日的陰雨連綿,取而代之的是滿天星斗拱衛(wèi)著的一輪明月,顯得格外皎潔。
李嗣源獨坐屋內(nèi),面前疊著幾張紙,有的紙上密密麻麻全是字跡,而有的上面還是一片空白。
所有的紙上寫的都是一個字。
靜。
但李嗣源靜不下來。
這月光不僅亮,更冷。
冷得像殺氣。
一陣風(fēng)吹來,“吱呀”一聲帶開了虛掩的門,門口不知甚么時候多了一個戴著鬼面具的人。
這人一出現(xiàn),屋內(nèi)的氣氛忽然為之一變,變得無比凝滯,也無比幽冷,仿佛還帶著一股粘稠的血腥氣。
李嗣源胸口莫名一窒。
黑衣人慢悠悠地走近屋,一步一步,走得極輕,全無半分聲響。但這步子在李嗣源看來卻似無比沉重,每走一步那種窒息感便重了一分,仿佛有一雙手勒著自己的脖子,越勒越緊。
李嗣源的手不自覺顫了起來,只覺頭昏腦漲,腸胃翻騰。
自己已是征戰(zhàn)沙場數(shù)十年的老將,更是當(dāng)世有數(shù)的名將,殺過的人比很多人一生見過的都多。但跟眼前這人相比,竟脆弱得像一個沒有連雞都沒殺過的孩子。
這究竟是甚么怪物?
黑衣人停在他身前五尺的地方,沒有動,也沒有開口,因為他根本不需要做甚么。
李嗣源已連站都快站不穩(wěn)。
這感覺逼得他要發(fā)瘋!
忽然李嗣源看到了掛在一邊的長劍。
死?
李嗣源被這忽然冒出來的念頭嚇了一跳,但它仿佛有一種奇特的魔力,在牽扯著自己。他的手竟真的伸向了那把劍。
只要拔出這把劍,一切就結(jié)束了。
忽然屋里響起一聲嘆息。
這一聲嘆息也很輕,但卻像一盆冷水,當(dāng)頭澆下。
李嗣源霍然清醒,縮回了手,重重跌坐在椅上,只覺后背冰涼一片,原來冷汗早已浸透衣衫。
岑含放松地坐在橫梁上,保持著隨時都能全力一擊的姿態(tài),淡然道:“你很喜歡嚇人?”
“下來?!惫砻嫒寺曇舨豁?,但帶著種難以抗拒的森然之氣。
“為甚么要下來?”
“因為沒有人可以低著頭和我說話?!?p> “如果我非要低著頭呢?”
“那你只有一死?!?p> 岑含忽然笑了,眼神卻似有甚么東西在積聚。與對方不同,他的殺氣是含著的,如一池秋水,不看便甚么都沒有,但你若細(xì)看,就會被吞噬。
“你能不能當(dāng)是我死前問最后一個問題?”
“你問?!?p> 鬼面人的殺氣如有實質(zhì),將岑含包裹其中,但岑含卻很享受。
自己這輩子面對過很多強敵,但只有這一次是不同的,因為這一次是真正為了自己。若說當(dāng)初自己對耶律玄的恨瘋狂得如同一團火,那么對于眼前這人的恨,則像一塊千年寒冰,清醒,幽冷,深邃。所以岑含甚至還懷著一些期待。
但他還不能動手,因為有些問題必須要問。
“孫羽在不在你手里?”
鬼面人淡然道:“不在?!?p> 岑含怔住。
“因為我已殺了他,一個死人,留著又有甚么用。”
岑含的手止不住抖了抖,但隨即穩(wěn)定下來,穩(wěn)得出奇。而更加穩(wěn)定的是他的聲音:“我問完了,你可以動手殺我了?!?p> 鬼面人抬頭,眼中閃過一絲奇特的光芒,忽然人已到岑含面前,拳鋒裹著刺骨的肅殺之氣,憑空出現(xiàn)在岑含眉前寸余的地方。
岑含根本沒有看清楚是怎么來的,但他不需要看清楚。
“周天四象功”下,再細(xì)微的勁力變化都無所遁形,鬼面人拳快,但岑含察覺得更快,對方拳動的時候他已經(jīng)動了。這一動妙到毫巔。
鬼面人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的拳剛好差一點就能打中,但這一點點卻像是一道無法逾越的天塹。
一個念頭的遲疑,岑含的撩陰腿如鬼魅忽至。
鬼面人想都不想,身子一矮閃電般錯手,攻防同步;前手回收下拍,后手直穿而出,刺向岑含小腹。
岑含似有所感,腿收手出,身子前探,一手按下對方攻向小腹的手掌,一手直奔天靈蓋,雙臂如輪連消帶打。
二人一剎間走了四招,招招都是殺手,梁上地方狹窄,但殺氣卻似鋪天蓋地,直把下面的李嗣源激得胸口煩悶,心驚肉跳。按理說他本該去調(diào)弓箭手來將這里團團圍住,來個甕中捉鱉,然而事實上,李嗣源卻連半步都動不了。
這鬼面人身上的氣息仿佛在告訴自己,只要動一步,就會沒命。
這是一種隨時都能置人死命的自信。
岑含也清楚地感覺到了這種自信,這種時候鬼面人若真出手殺李嗣源,自己根本無法阻止。
但他若真動手,他就會死,哪怕只有一瞬間的分神。
這是岑含的自信。
忽然屋里嘯聲大作,清越高亢,直沖云霄。李嗣源沒來由得氣血一陣翻涌,兩個大高手的氣勢壓迫之下,他竟連平日里一半的能耐都用不出來,只覺難受無比。
“九霄龍吟”!
鬼面人似有些驚訝,忽然輕輕一笑,“嘭”得一聲將屋頂打出個大洞,身子一晃已沖了出去。岑含心中暗罵,“扶搖穿林身”展開,追上屋頂,只見對方早已往西南方奔出三丈開外,當(dāng)下不敢大意,極力施展輕身功夫,勉強咬住。二人穿街繞巷宛如兩道鬼影,轉(zhuǎn)眼奔到城墻附近,岑含一句“小心”尚未出口,鬼面人已然躍上城墻,身法快得驚人,順手抓起兩個小卒,一前一后往下擲來。
是時岑含身在半空,見狀只得卸力接住,這一緩之下頓時無力繼續(xù)往上,只得輕輕落回地面,將二人放下之后,再行躍上。
上了城墻,只見那人早已身在十幾丈外,卻停下了腳步,似是望著自己站立之處,頗有幾分挑釁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