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塵往事(二)
這人看著幾乎比南宮翎還老,面容之憔悴也近乎垂暮之人,但這一開口竟是稱他為叔父。岑含望著二人不由一臉驚疑,卻不知怎的心底忽然有股難言的共鳴,雙目早已含淚。
南宮翎兀自難以平復(fù)情緒,說話時聲音還在抖,道:“他是孫羽的長子,你的親兄長,孫若松!”
岑含愕然望向那人,這個須發(fā)半白、被折磨得不成人形的人,竟是自己的親哥哥。
孫若松涕淚滿面,口齒因為太過激動而有些不清,猶豫道:“你……真是風兒?”
岑含木訥道:“我叫岑含?!?p> 孫若松怔了怔,忽笑道:“錯不了……錯不了!你身懷‘白鶴令’,面目又與父親這般神似,還姓岑!兄弟,沒想到今生今世,還能再活著見到你?!闭f著說著,又是淚流滿面。
岑含兩行淚奪眶而出,咬牙道:“大哥,兄弟來遲了?!?p> 孫若松身心早已千瘡百孔,大喜大悲之下頓時支撐不住,眼神黯淡下來,喘著粗氣道:“你當初不過是個襁褓中的嬰兒,能活到今日尚屬萬幸,談何遲早?今日你我兄弟能重逢,已是老天有眼,爹媽若在天有靈,也該能瞑目了?!?p> 岑含顫聲道:“是我無能!”驀地掣出背后長劍,只寒光一閃,縛在孫若松身上的鐵鏈應(yīng)聲而斷,落在地上。
孫若松常年被縛在石柱上,驟然松綁身子無法適應(yīng),晃了晃便往前倒,岑含手一探忙便他扶住,觸手間心遽然一沉,驚呼道:“你的手……”
孫若松毫不在意,嘿然道:“不光是手,腳上的筋也都挑斷啦。我早就是廢人一個了?!?p> 岑含握劍的腕子不自覺抖了抖,忽地取下背后劍鞘,連劍帶鞘交給樂心,然后背起孫若松,走到石柱前,單手輕輕按了上去。只聽咔啦啦幾聲響,三人環(huán)抱粗的石柱子應(yīng)聲碎了一地,眾人望著地面,均各倒抽一口涼氣。
岑含雙眼通紅,轉(zhuǎn)頭笑道:“哥,咱們回家。”
一行人當即出了密室,離開“五柳莊”。孫若松常年不見天日,對外面的日光難以適應(yīng),岑含遂撕下衣襟替他蒙上眼,料得過陣子當能無礙,一路回到住處,隨即安排人燒水,自己與南宮翎替他清洗身子。衣衫除去,只見渾身上下各種新傷舊痕,幾無一處好肉,端的叫人觸目驚心,二人心如刀絞,只得強忍眼淚替他一一處理,孫若松身子極虛受不起半點折騰,是以弄得極慢,身心自然也更加備受煎熬。
好不容易終于弄完,二人又將他攙上床。岑含以四診法察他身子狀況,這一察頓時如入冰窟,呆了半天才反應(yīng)過來,怕被他察覺,只得先安排他睡下,而后與南宮翎退了出來。
樂心幾人早等候多時,見到二人,忙上來詢問情況,岑含默然無一語,全不理會眾人,只飛身上了屋頂,對著天空怔怔出神。樂心心知不妙,便讓呼延擎蒼與施蘭先帶著那五百兵士回去復(fù)命,又讓南宮翎去休息,南宮翎執(zhí)意不肯,于是只二人留下,齊齊上了房頂,一左一右坐在他邊上,也不說話,只靜靜陪著。
三人就這么石像般坐了大半日,期間呼延擎蒼與施蘭復(fù)命回來,樂心擺了擺手,示意二人各自回去休息,其余事容后再議。漸漸地天色暗下,日落月升,岑含望著一輪彎月,忽地嘆道:“他時日不多了。”
他突然開口倒是把樂心和南宮翎嚇了一跳,南宮翎皺眉道:“你說甚么?”
岑含恍若未聞,低著頭,笑得無比苦澀:“老天爺真是跟我開了個天大的玩笑。好不容易找到了這世上唯一的親人,卻轉(zhuǎn)眼又要陰陽兩隔?!?p> 南宮翎身子劇震,不自主提高了聲音道:“你把話說清楚!”
岑含哽咽道:“他這一身的損傷根本不是我們所能想象。比起皮肉之傷和手腳上的殘疾,五臟六腑的元氣更是消磨殆盡,以常理而論怕是早已死了,能撐到咱們?nèi)ゾ龋旧砭褪翘齑蟮倪\氣。眼下雖已不用再受任何折磨,但他如今的身子骨已是油盡燈枯,縱然是我,也只能勉強以針法和上等藥材幫他續(xù)命?!?p> 南宮翎含淚道:“能續(xù)多久?”
岑含長長吐出口氣,盡量讓自己語調(diào)平穩(wěn)些,道:“少則三日,多則半月?!?p> 南宮翎兩行眼淚順著臉頰滑落,輕聲道:“也許他本就是靠著一股執(zhí)念,才活下來的?!?p> 岑含心亂如麻,搖了搖頭道:“我不知道?!?p> 一宿無眠,不知不覺東方泛白,日頭又開始升起。岑含望著一左一右坐在自己身邊的兩人,心中不由歉然,嘆道:“咱們都下去罷,不休息也養(yǎng)養(yǎng)精神,在這坐著終究不是甚么辦法。”
三人這才從房上下來,南宮翎生怕孫若松突然醒轉(zhuǎn),不敢去休息,索性跑到房中照看;樂心則不放心岑含,也不愿休息,二人遂上街去抓藥,而后跑到后廚,一個煎藥一個熬粥忙活起來。及至正午,孫若松終于悠悠醒轉(zhuǎn),南宮翎忙派人來叫岑含。
是時粥已熬好多時,藥也剛煎好,兩人忙端上東西過去,及至門前,樂心忽叫住岑含,示意他一個人將東西拿進去。岑含不明所以,只聽他道:“你們想必有許多話要說,我一個外人就不進去摻和了?!?p> 岑含微笑道:“你可不是甚么外人?!?p> 樂心擺擺手,笑道:“還是饒了我罷。我這人最怕這種場面,況且我若在你大哥也估計放不太開,我還是回去睡覺更踏實些?!?p> 岑含微一沉吟,點頭道:“也好,那你好生歇息?!睒沸狞c點頭,又拍了拍他肩,便自行離去。
屋內(nèi)按岑含先前吩咐,門窗一直緊閉,以防陽光過于強烈,南宮翎見樂心沒進來,微覺意外。二人伺候?qū)O若松喝了藥和粥,岑含估摸他雙眼已適應(yīng)得差不多,便取下蒙眼的布條,孫若松只覺眼前一片光亮,不由瞇起眼睛,慢慢地一切暗下來,兩個人影逐漸顯現(xiàn),初時只見輪廓,過了一陣面目終于清晰,正是岑含與南宮翎。
孫若松望著岑含良久,最后目光轉(zhuǎn)到南宮翎臉上,流著眼淚笑道:“三叔,我這莫不是在做夢?”
南宮翎忍不住雙眸又為之濕,嘆道:“三叔也希望這是一場夢。一覺醒來,你爹娘、你二叔和你們兄弟倆全都好好的,便如甚么也沒有發(fā)生過,可惜造化弄人,這場夢醒來時,竟已只剩下咱們爺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