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天城里這幾日不大太平。
這種不太平讓習慣了太平盛世太平日子的百姓們都不太習慣,無論是關于朝廷上那位年輕的天子,抑或是關于近來朝野中不著聲色的暗流涌動,又或是淮東最近降下的可怕天災餓殍遍野,果然這天,城中最大的昇和樓掛出了新的招牌。
先皇第七子朔親王瑞諺,這位可是大寧朝叱咤風云的傳奇人物。
說起朔王瑞諺其人,是先帝世祖皇帝眾多皇子中最為神秘詭譎之人,坊間卻不少提起此人,道他驍勇善戰(zhàn),才智過人,卻天生心狠手辣,嗜血好殺,他哪輝煌軍功之下都是滿滿的累累白骨,他腳下踏著的一方土地都是千萬人鮮血染就,傳說此人身長九尺,三頭六臂,青面獠牙,在戰(zhàn)場上還尚未親自出手,便可將那敵軍震懾退避千里,也就是他晚出生了幾十年,否則,跟隨太祖爺一起在馬上用刀槍白刃奪取這亂世天下,又助太祖爺穩(wěn)固了這太平天下,造就今日這八方臣服,萬民歸心的盛世之人,便當是朔王無疑,也不會再有那宋氏一族把持三朝,權(quán)勢滔天的情形出現(xiàn),也更不會讓曾經(jīng)不可一世的左相宋列英就此因一道圣旨而下便倒霉到底,很快便也不會被世間所記起。
然而就是這樣一位累累軍功,看似風光無限的親王殿下,在朝中卻無任何勢力,也非屬任何黨派,對權(quán)力淡泊如水,反倒是各方勢力皆蠢蠢欲動,都在想方設法拉攏此人,然而多年過去,他依舊孑然,飄零在這朝堂之外,遠在沙場之間。
而關于那些同朔王相關的宮闈秘聞,毫無由頭的各種添油加醋的傳說,那些別有用心之人故意散播開來的那些嘩眾取寵之流言,即便是靖天城里知曉市井八卦最多的說書人也是諱莫如深,若有好奇心旺盛的茶客偏偏要提起,一概都是,不可說,多說便是性命攸關。
屋里卻是暖意融融,外面卻還是嚴冬時節(jié)。
一名少女蹲在茶館門口,十五六歲的模樣,瘦小的身子緊緊縮成一團,隱沒在牌坊柱子后面。這數(shù)九寒天卻衣著單薄,當黃昏最后一絲陽光也被黑暗吞沒,少女不禁開始瑟瑟發(fā)抖,她身上的衣服實在是太單薄了而且襤褸不堪,臟得看不出本來的顏色,她的臉上因為寒冷而被凍得通紅,頭上沒有任何的飾物,只有一個小小的發(fā)髻,也散亂了下來,整個人蓬頭垢面看不出樣子,頭發(fā)縫隙間透出一雙烏亮的眼睛,卻異常的有神采,但是又有一點怯生生的警惕,有些戒備地看著自己的周圍。
進進出出的茶客們有人注意到了她,卻并不在意她,只當她是個尋常小乞丐,蹲在這個城中最多富貴人家出入的酒樓,只是為了一頓裹腹的晚餐。她實在太過于瘦小了,身軀在人堆中就好似掉進了汪洋大海,當然,不過一個落魄小乞丐而已,又或者,是外鄉(xiāng)逃難來到靖天投靠親戚的孤女罷了,這一身破破爛爛的衣裙,惡臭難當讓人避之唯恐不及。
這時一名玄衣男子從樓里走了出來,看著早已等候在門口的馬車,一個書童模樣的小廝跑過來給他裹上一件披風,男子哼了一聲,冷淡嘆道:“一墻之隔兩處光景,看來這世道,是個改換天地的時候了?!?p> 小廝臉色一變:“公子,您又胡言亂語了。”
男子從披風下掏出一錠碎銀子隨手往茶館墻根邊上一扔,銀子在空中劃出一道短暫的弧線,落在一雙穿著破爛不堪的粗布鞋的腳邊,發(fā)出一聲不明顯的悶響。。
這雙腳的主人卻似乎對這錠銀子不感興趣,紋絲不動。
待男子的馬車逐漸遠去,少女站了起來,良久卻未曾再動一動,好像是在等待什么人,又好像在期盼著什么,她不時小心地抬起臟污的臉眺望,又立刻收回目光,就好像怕看到什么燙到自己的眼睛,卻又忍不住隔一會又抬起頭四處張望,有點膽怯又有點期盼。
又一輛馬車自遠處緩緩駛來,馬蹄聲清脆有力,車轱轆和地面摩擦著節(jié)奏均勻地由遠而近,人們紛紛轉(zhuǎn)頭去看,只見是一輛四匹高頭大馬拉的大車,遮著厚實的錦緞簾子,一個穿著盔甲的男人騎著一批棗紅色白額馬走在前面開道,一邊勒著馬的韁繩,另一只手一直按在腰上的一柄刀上,神色冷漠肅穆,雙眼如鷹隼般銳利,警惕地打量著四周的人群。
馬車右邊跟著兩個華服女子,亦是目不斜視,馬車的后面還跟著十來個侍女打著燈籠,還有幾個兵卒,一行人浩浩蕩蕩從長街不徐不疾穿行而過。
行人們紛紛讓道側(cè)目,許久未動的少女突然一閃身擠進了看熱鬧的人群里,隨著涌動的人群向前慢慢地走著,雙眼始終不離開那輛馬車,好像稍微一怠慢,就會丟掉什么。
哎哎,這什么人啊,好生威風!
一看你就是外鄉(xiāng)來的,這是朔王府的馬車,瞧瞧這陣仗,嘖嘖......
朔王府?
朔王就是先帝第七子,當今皇上的親叔叔!
也不看看,如今這靖天城除了皇上,誰還敢用這種儀仗的馬車在城里走?
想當年先帝世祖爺最寵的就是這個朔王爺了,當時大家都以為朔王爺就是板上釘釘?shù)奶恿?,沒想到啊最后竟然是從未被議儲的皇長孫當了皇上,哎,世事難料...
當今皇上年方滿二十,朝政大事都是宋左相在打理,說不定啊宋左相這次的事就是被......
咳咳,朝廷的事可不是咱們可以隨便議論的,搞不好就是掉腦袋的事!
對對,咱們還是趕快進去喝茶聽書吧...
流言這事,雖然可能大部分細節(jié)是人們加以自己的想象虛構(gòu)出來的,但是主要的劇情基本也是八九不離十,當然,豐衣足食就平靜度日的老百姓不會想到朝廷里各種盤根錯節(jié)的牽扯,誰是誰非,流言也好,真相也罷,都不過是市井流傳的娛樂大眾的小說,說書先生吸引茶客的談資罷了。
馬車緩緩地走遠了,人群逐漸散去,少女也不見了蹤影。
馬車的主人,朔王妃鄭氏坐在馬車內(nèi),旁邊是她的陪嫁侍女落英,正捧著一個暖爐遞到鄭氏手上并將她的狐皮披風緊了緊。
“這天寒地凍的,娘娘您還非要親自去宮里一趟,怕是凍壞了吧?”
鄭氏笑道:“從我出王府門到現(xiàn)在你這話說了多少遍了,說來倒也奇怪,自今年入冬以來,我還不曾覺得有多冷,看來這年關也算是好過了?!?p> 落英掩面笑道:“哪是不冷啊,是咱們王爺疼娘娘,秋天出征的時候戰(zhàn)事那么吃緊,第一件戰(zhàn)利品還是等不及地托人帶了回來,瞧這白狐皮多難得一見的稀罕物,制成這大袍最暖了?!?p> “你這張嘴啊真是越來越油嘴滑舌了。”鄭氏佯怒地嗔怪了一聲,隨即又嘆了口氣:“也不知道我這次去見太后,能不能幫到王爺?!?p> “太后她老人家那么疼娘娘,定會顧及您不會再怪罪王爺了吧,只是那件事......為何娘娘就應允了下來?”
“不過就是給王爺娶個側(cè)妃,瞧你那臉色,怎么比我還難看?”
“奴婢是覺得娘娘委屈,太后為何非要給王爺塞個側(cè)妃來,本來府里只有娘娘一位女主子,現(xiàn)在突然要多個從不認識也不了解性情的主子,雖是太后的旨意不能違抗,只怕是王爺也......”落英把后面的話咽了下去。
鄭氏的臉色有些不易察覺的變化,天下女子誰又愿意和別人分享自己的丈夫,不過是,嫁入朔王府五年來,除了早夭的長子以外,她也再未有生育,否則為何太后提出要為朔王納側(cè)妃的時候,還只能欣然接受,不僅僅是因為頂著賢德的這一大名,妒忌是她作為朔王正妃最不該有的情緒,太后的旨意也不容她這個義女來反對,最重要的是,為她貴為親王的丈夫誕育朔王世子,才是她最不能拒絕的理由。
“落英,你從小陪著我一起長大,又陪著我嫁到朔王府,這么多年了,我身邊的人也就你看事情最通透?!编嵤险f完這句話,便輕嘆了口氣,“對了,素塵是該今晚伺候王爺吧?”
落英皺了皺眉拉下臉:“今天是初八,這個時辰她該是伺候王爺更衣沐浴了。”說完,突然又像想起什么似的,剛要說話,突然就聽得一陣馬的嘶鳴,整個馬車也隨之劇烈震動了一下,落英驚叫一聲本能地抓住身邊鄭氏的手,兩個人都隨著馬車的震動被摔到了一側(cè)。
馬車停了下來,落英驚魂未定,趕緊起身去扶鄭氏。
鄭氏也受驚不小,跌跌撞撞地坐起來。
“娘娘,您沒事吧?!”落英臉色蒼白,生怕鄭氏有什么閃失,憑自家王爺這性子,怕是會剁了自己去喂他的白虎馬。
鄭氏坐起來:“我沒事,剛才這是怎么了?”
落英也心下奇怪,忙撩開馬車前面的錦簾:“成將軍,發(fā)生什么事了?”
成霖是朔王的心腹侍衛(wèi),雖年紀輕輕卻一向老持成重,就算是刺客殺到了跟前也不曾亂了方寸,此時卻也有些難堪,雙手抱拳低頭道:“驚著娘娘了是卑職的罪過,請娘娘恕罪?!?p> 鄭氏也探出頭來:“成將軍,發(fā)生什么事了,為什么停下馬車?”
“卑職也不知道,前面路上好像有什么東西驚著馬了,為保安全,請娘娘留在車上,容卑職去查探?!背闪卣f完雙手再次一拱,跳下馬往前走去。
不一會兒成霖便回來了,手上抱著的,竟然是一個昏迷的人?!澳锬?,是位姑娘,看起來好像昏迷了?!?p> 鄭氏一聽忙探出身子來看,只見昏迷的少女一身破爛的衣裙,渾身骯臟不堪,也看不清楚模樣,只瞧見那身材瘦小得不像話,像是饑寒交迫已久,數(shù)九寒天,她居然一件像樣的衣服都沒有穿,頓時心生惻隱。
沒想到繁華盛世,天子腳下,竟然也會有這等殘忍不堪之事。
落英仔細看了看道:“娘娘,奴婢瞧這女子的身形打扮,像是淮東那一帶的,聽說最近淮東慶水那邊正在鬧災荒,看樣子靖天城怕是也進來了災民,”
鄭氏聞言感慨道:“哎可憐的孩子,今天若不是遇見咱們,可就這么沒了,成將軍,把她帶到我的車上吧,回王府找個大夫看看?!?p> 成霖道:“娘娘,這姑娘來歷不明身份不白,且王爺吩咐過卑職,就算遇到災民也不必理會,恐怕招惹是非?!?p> 鄭氏聞言有些慍怒:“不過是個逃難的孩子,能招惹什么是非?既然我撞見了豈能見死不救,王爺那兒我去說,不會責怪你的?!?p> “娘娘......”成霖還想說什么,只見鄭氏已經(jīng)轉(zhuǎn)身回到了馬車內(nèi),落英伸過手來接住少女:“成將軍,既然娘娘這么說了,就照娘娘的吩咐吧?!?p> “是。”成霖又再看了少女一眼,始終有些疑慮纏繞在心頭,這一切好像有點太過刻意但是又很順理成章,挑不出毛病,不過是個十五六歲的小姑娘,大概,是想多了吧。
適逢多事之秋,又近年關,朝廷卻連賑災都還顧不上,只能把災民都關在城外,給點米粥果腹,看來這天子腳下也遲早是餓殍遍地,想到這,成霖狠狠地揮動馬鞭,馬兒嘶鳴了一聲,絕塵而去。
回到王府,鄭氏便安排落英把依然昏迷不醒的少女安頓到了王府西邊一個不大的廂房里,還差了個下人連夜去街上請來了大夫,成霖瞧著似乎也沒什么不妥,看著大夫來了便朝鄭氏拱了拱手道向王爺復命去了。出了廂房,迎面正撞見一個女子翩翩而來,兩個人都走得很急,差點就撞個滿懷。成霖忙拉住女子,定睛一看:“素塵?”
這個被喚名素塵的女子也有點驚訝:“成霖?”緊接著露出一個失言后微微尷尬的表情,忙改了口:“成將軍好。”
成霖也尷尬的笑了笑,放開了素塵:“這個時辰你不是應該伺候王爺沐浴更衣了嗎?”
素塵道:“王爺還在和人議事,我不敢去打擾?!?p> 成霖此時有點小小的傷感,看著素塵白凈的臉有些失神,大概是因為聽到素塵起先喚的是他的名字,馬上又改口為將軍,仿佛一下子把他推開了千里之遠。
郎騎竹馬來的那些年,繞床弄青梅的年月,始終已經(jīng)是過眼云煙了。
“成將軍,成將軍?”素塵接連叫了他兩聲,成霖才回過神來:“嗯?”
“娘娘回來了嗎?”
“已經(jīng)回來了,不過還沒有歇息?!?p> “今天是發(fā)生什么事了嗎?我剛才路過前院的時候看到落英匆匆忙忙地帶了個大夫回來,不是娘娘有什么事吧?”
“娘娘沒事,是路上救回來一個小姑娘,許是慶水的災民,不知道怎么混進城來的,昏迷在路邊,娘娘讓救回來的。”成霖說著又回頭往西院的方向看了一眼,微微皺眉。
素塵見他臉色有點難看,便試探地問道:“有什么不妥嗎?”
成霖展開眉頭:“沒事,估摸著應該是我多想了。對了,王爺是在和什么人議事你知道嗎?”
素塵搖頭:“我過去的時候王爺已經(jīng)在關門議事了,不過,應該是慶水災荒的事,聽說太后想指派王爺去主持賑災?!?p> 成霖哦了一聲,這時落英從西院走了過來,素塵忙同成霖結(jié)束了這場不自在的談話,迎著落英走了過去。
落英看到素塵走過來,秀眉微蹙:“素塵,你怎么在這里?不是伺候王爺沐浴的嗎?”
素塵低著頭:“現(xiàn)下王爺還在議事,奴婢不敢叨擾?!?p> “那你跑這里來又是為何?你的房間是在北苑吧?!?p> “奴婢怕王爺議完事就要沐浴不敢回北苑,剛聽說娘娘從宮里回來了,特來請安?!?p> 落英哼了一聲,用眼角瞥了瞥她,還是那樣低著頭,看不到臉,雙手放在腰前,畢恭畢敬的樣子為何看上去總是那么的不順眼。
素塵不是普通的丫鬟,而她本來也只是個普通丫鬟,本是跟落英一樣是王妃的陪嫁侍女,王府上下都以為素塵最終會被指婚給成將軍,但不知道怎的,那位菩薩心腸的王妃娘娘突然,非常突然的一個決定,素塵就猝不及防地成了王爺?shù)耐ǚ垦诀摺?p> 落英不知道這其中有什么隱情,也不知道素塵是否心甘情愿,她堅定地認為,這丫頭,妄圖攀高枝,而王妃娘娘心地善良,多年無所出,也是迫不得已而為之。
“行了,你還是回前院去候著王爺吧,娘娘這里你也不必日日請安了?!?p> 落英不咸不淡地撂下一句話,轉(zhuǎn)身走了,成霖看著素塵悵然若失的表情,很想伸手去拉她說句什么去寬慰她,手揚了揚,卻始終還是放下了。
半晌,只聽得素塵輕輕說道:“我沒事。”
風輕云淡,一如素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