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凡遇著解決不了的事情,人總會想方設(shè)法地躲避,就跟鴕鳥遇到危險之時,便把頭埋在沙子里消極行為如出一轍。
徐幸有了一個大膽的想法。
老爺子將他送走或許代表一種暗示,江湖之中也有類似的案例,比如武林世家生死攸關(guān)之際,為了抵御仇家滅殺滿門,先遣走年輕的血脈,給自家留下希望的種子,圖謀未來報仇血恨。
如此一看,豈不是……家破人亡的先兆!
徐印雄愣了一下神,當聽到徐幸說出這兩個字時不由大感意外,詫異問道:“你都不問去哪兒,就一口回絕,是不是過于草率?”
“我有主意,金窩銀窩不如自己的草窩,外面不安全,我情愿一輩子待在淮水城?!?p> 徐幸鐵了心要犟上一犟,語氣也堅硬的像塊頑石,這么多年來安逸富足的生活讓他無法接受淮水城以外的未知世界。
他的確喜歡滿城亂逛,偶爾也會去城外附近的村落捉點野味打牙祭,可骨子里仍然是一個連老鼠都害怕的少年,即使已經(jīng)十七歲了。
徐印雄的臉色逐漸陰沉,這是少年第一次拒絕他的安排,第一次違拗他的規(guī)矩,第一次這么……不聽話。
少年和當初的小三子年輕時差別很大。
小三子從來喜歡跟他對著干,唱反調(diào),兩人是前世冤家,今生父子;少年則不一樣,他如同幼鳥騰飛,翅膀一旦長硬了,便不會再返巢的。
有了第一次就會有第二次、第三次……以及無數(shù)次,然而少年不明白,自己能選擇的道路從來就不多,徐印雄知道少年的情況,因此絕不能不能眼睜睜地看著十多年來的心血付諸東流。
旁邊侍立的老張從侯爺背在身后微顫的雙手中,似乎感受到了一種刻意去壓抑的情緒,那是徐印雄的怒意,是連京都那背后捅刀子的人都不曾引發(fā)過的熊熊烈焰。
他急忙抬腳,三步并作兩步,站到二人中間,意圖打個圓場。
雖然不清楚少爺心中是怎么想的,但是老侯爺這些年的良苦用心他一一看在眼里。少爺盲人下棋,不知局勢,等那一天真的來臨,或許一切已經(jīng)遲了。
徐印雄沒有看老張,伸手將他撥到一邊,深吸一口氣盯著徐幸,話音之中尚有余怒未消,“別人努力,或多或少有機會改變命運,唯有你辦不到……你生來就得認命!”
徐幸覺得很突兀,也很愕然。
沒料到一句無心之言竟然會使老爺子怒火中燒,還對他說出這番令人捉摸不透的話來。
不過話說回來,兩世為人的他才不信什么狗屁的命!
張管家一邊賠著笑臉,一邊左右兩頭勸道:“少爺還不懂,少爺還會長大的。”
“不會了,留給他的時間……不多了?!?p> 徐印雄郁郁地說完這句話,仿佛抽干了體內(nèi)所有生機,瞬間蒼老了十歲。
此時他不再是殺伐果斷的老將,而像是一個真正的枯冢老人。
眼前的少年從前是那么小小個,老人以為還會陪伴自己很多年,甚至給他養(yǎng)老送終。
殊不知時光荏苒,一切看似美好的事物都會如同鏡花水月般消散,最終天意玩夠了、厭倦了,施舍給人的僅有對過去無盡的痛苦悔恨……以及虛幻之中的遐想沉淪。
少年懵懂,剎那間似有一點幽光自天靈穴中一閃而過,冰涼刺骨,又稍縱即逝。
他沒能及時抓住。
孝道有云,不理解老人家的話就盡量順從他的意思繼續(xù)往下說,最好不要違逆他們的判斷,何況這個老人還是自己的爺爺,更應(yīng)該縱著、慣著。
徐幸用口水潤了潤干燥的嘴唇,姿態(tài)漸漸放低,輕聲問道:“我去……什么地方?”
張管家聞言暗自吁了一口氣,徹底將提到嗓子眼的心放回肚子,他記憶中的少爺仿佛并沒有發(fā)生變化,還是跟以前一樣識大體。
徐印雄沒說去哪里,只是淡淡地回道:“不勉強?”
徐幸認真地點了點頭,說道:“當然,草窩里飛不出一只雄鷹。”
“金鳳凰。”徐印雄糾正了一下。
“對,是金鳳凰!”
“照你意思,我府邸是草窩?”
“肯定不是?!?p> “……”
聽得出來孫子是拿話敷衍自己,他卻欣然接受,道理很簡單,許多老人家其實也就這么點要求或者嗜好。
徐印雄是老人家,也是一位知微境巔峰的大宗師。
他知道自己沒有判斷錯誤,至少目前不曾,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這個少年的將來考慮,至少現(xiàn)在沒變。
“亳郡渦陽城中有座半湯寺,寺中有一名法諱‘清定’的僧人,是我的至交好友。”徐印雄放下了手中的雞毛撣子,“你與老張前去拜訪,他自會相見?!?p> 一聽是和尚廟,徐幸不由聯(lián)想到了那些個約束僧人的戒律:一戒殺生,二戒偷盜,三戒淫邪,四戒妄語,五戒飲酒,六戒著香華,七戒坐臥高廣大床,八戒非時食……更有甚者,得道高僧頭頂十二戒點香疤,佛門稱之為菩薩戒。
青蛇傳中家喻戶曉的金山寺法海頭上點的就是菩薩戒,細數(shù)他所犯下的種種惡行才會恍然大悟,原來菩薩也有可能妄動嗔念。
僧人們慣享盛世太平的煙火,收納香客散出去的因果,徐幸卻是聞不得寺廟梵梵佛音,奈不住清規(guī)條條框框,他一直以來都向往平淡安寧的生活。
徐印雄察覺到少年神色之中隱約有一絲嫌棄的意味,以為誤會了自己的意思,要讓他削發(fā)為僧去守那佛門清凈之苦,便皺了皺眉道:“你不用當和尚?!?p> 徐幸一怔,心想自己也沒打算做禿子啊,雖說禿了的好處也不少,至少不用隔兩天洗一下頭發(fā),可他就是單純不喜歡寺廟里的苦悶環(huán)境罷了。
此時老張笑了笑,上前一步,說道:“老奴曾在半湯寺求過一支簽,就是清定大師幫忙解的,他人很好?!?p> 徐印雄不置可否,“十五年前清定就卸任主持之位專心參禪,如今也不知有沒有踏入無己境……”
徐幸眼睛一亮。
老爺子緊接著又提醒了一聲道:“你們這次是私底下找他,不必引人注目?!?p> 然后詳細叮囑前往半湯寺要守的規(guī)矩,交代了一些應(yīng)當注意的具體事項,防止二人此行產(chǎn)生不必要的紕漏。
待客交接、尋山問路這等瑣事交給老張?zhí)幚?,徐幸很放心;清定大師這根大腿一聽就倍兒粗,他非常滿意。
當下主要擔心另外一件事,就是能否將魏小乞和丁二春兩人一同帶走。
丁二春算不上麻煩,好歹是個男人,充作馬夫和書童不是問題;關(guān)鍵在于魏小乞,她這一關(guān)不太好蒙混過去,瞞住老爺子出了府門容易,半湯寺里的眾多慧眼,卻有極大概率識破魏小乞的身份。
所以說千萬不能低估環(huán)境對人產(chǎn)生的影響,寺廟之中不宿女客,幾乎都是一些極少與女子打過交道的寡淡和尚,魏小乞如果長期居住在半湯寺,一定會使他們嗅到不一樣的味道,那是一種“非我族類”的感覺。
不要瞧不起單身多年的和尚,他們或許有眼瞎的,但是鼻子無一不靈光。
換個思路,徐幸也有想過讓她留守徐府,不過念頭剛一冒出來就被他掐滅了。
因為他并不完全信任小姑娘,必須要把她留在身邊言傳身教一段時間,直到她“改邪歸正”才會徹徹底底的安心。
有的時候徐幸真覺著自己是個好管閑事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