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翰文老先生不作他想,勉強道:“好吧,不過已有數(shù)年,老夫也不知學的像不像?!彼旆畔聲?,捏著嗓子模仿了“關關”聲,喚了一兩聲以后,瞧見堂下學生低頭捂臉憋笑,突然明白過來,卷著書籍往紅衣少年身上一砸,怒喝聲將整個講筵所震了一震:“滾出去!”
那紅衣少年聽話的彎腰鞠躬“誒,好的。”
然后笑著往外走,路過傅青紓桌旁時,小聲說:“我叫林浩然,雖然你有點無聊,但我還是誠邀你加入京兆四少。記得,以后我就是你的老大了?!比缓?,在俞翰文老先生的接連暴喝聲中,對著傅青紓自以為帥氣實則傻缺的眨一下眼,撩撥了一下額前碎發(fā),威風凜凜豪情萬丈的大步邁出去……罰站。
課堂結束時,傅青紓和林浩然等人被俞翰文老先生留下抄寫詩文,奈何等到太陽西斜,還未抄完,而林浩然幾人早就不知溜到何處瀟灑,只余下傅青紓還留在講筵所。抄的認真之際,忽而聞得走廊傳來“當啷”響,傅青紓走出課室,看見俞翰文提著一個大書箱,左手腋下又夾了書本書籍教案。適才的響聲,便是書箱落地,里面的書七零八落的掉了出來。
傅青紓見俞翰文蒼老佝僂的身影在獨自拾書,忙過去幫忙一起收拾,俞翰文見是她,便不再多說什么。事后,傅青紓幫俞翰文將書箱提到了翰林院宮舍,其實就是院子中的一間。傅青紓提書進書房,俞翰文夫人聞聲進來:“官人,回來了?飯菜剛剛做好?!?p> 她看見傅青紓,喜不自禁,熱情的將傅青紓拉到桌旁坐下:“是翰文的學生吧,辛苦你了,一起用飯再回去吧?!备登嗉偛恢?,結果還是俞翰文招呼她坐下,她這才敢坐下一起用飯。本以為用完飯就能馬上回去,誰知俞翰文提出要看她今日的抄寫。
在俞翰文汗牛充棟的書房內(nèi),傅青紓乖巧靜立一旁聆聽,只見俞翰文翻了翻她的抄本,皺眉自言自語道:“太公六韜?”然后挑眉看向傅青紓,道:“我讓你們抄寫,不過是想借此懲罰你們,他們連抄都懶得抄,你卻將太公六韜給全抄下來了。我且問你,你一個女娃娃,不抄女戒女則,或者詩經(jīng)詩文,確將整本兵書給抄了下來,這是為何?”
傅青紓不假思索答道:“以往在定州家中,父親就常教我兵法策論,學習用兵之道和治學經(jīng)略。而先生所說的女戒女則,學生確實是從未碰過。至于詩經(jīng)詩文嘛……?!彼昂俸佟币恍?,摸摸后腦勺:“學生對此是一竅不通,以前也有先生教過,可就是學不進去,我父親沒辦法,也就放棄了?!?p> 俞翰文捋捋胡須,“哈哈”一笑,臉上溝壑縱橫,倒是慈祥的很:“這倒是稀奇得很,這注經(jīng)釋文,可是非常有趣的,你怎會學不進去?”
傅青紓雙手替俞翰文老先生研磨,邊說:“先生,這每個人的喜好興趣各有不同,于先生而言,注經(jīng)釋文是人生一大樂趣,但是對學生而言,其與酷刑無二?!?p> 俞翰文搖搖腦袋,將狼毫筆往傅青紓頭上敲了敲,無奈道:“你這……罷了。無論如何都是老夫的學生了,作為懲罰,今晚你且在一旁替我研墨,待我將你們今日的課業(yè)批改完畢,你就回去吧?!?p> 聽說能回去,傅青紓連連說好,研墨的手速也不由得快了起來,墨汁飛濺幾滴,濺了一旁的古籍上。俞翰文見了,幾乎是扔下筆,心肝寶貝似的用衣擺將古籍拭盡,連傅青紓的道歉都置之不顧。
可傅青紓無論如何也沒想到,他這一整理書本,就停不下來了。即便停下來,再次執(zhí)起的卻是朱砂筆。傅青紓微微側頭一看,他卻是注經(jīng)釋文起來了。心中不由得犯嘀咕,他不是說批改完課業(yè)就放我走嘛?這得什么時候?
幾個時辰之后,院子其他宮舍房間早已熄滅,唯有俞翰文書房的燈還亮著。傅青紓站的雙腿發(fā)軟,哈欠連天,眼看就要睡著了,最后還是俞翰文夫人進來,埋怨說宮門馬上要落鑰了,還拖著個學生在這干嘛。
俞翰文將筆放下,一臉驚訝:“你這娃兒怎么還沒回去?”
“嗯?”傅青紓挑眉。感情您是才想起旁邊還有個學生,但畢竟是先生,她扯出一個笑,不知作何回答。
“走吧,老夫送你回去?!庇岷参睦舷壬S意批了件外套,將燈籠罩罩好,領著傅青紓往宮中走。
月光泄了下來,襯著地上未化的白雪,一片清冷。
傅青紓隨著他的步伐,一路在宮中回廊穿繞。宮廷偌大,回廊曲折,傅青紓打破一路安靜:“先生,學生聽聞當初您是以三甲榜眼之資入的翰林。且我看您適才注釋,可都是治國策論之類的書籍,明明有經(jīng)略之才,為何愿意屈于這翰林院數(shù)十年,不曾出入朝堂?”
言下之意,明明有才有名,怎么不去當官?
俞翰文提著燈籠,回頭看她,也不知是情景恰好,還是傅青紓這番話觸動了他。他重重嘆了一口氣,道:“當年我們?nèi)?,殿試上被先皇點了翰林,欽賜紅袍綸巾駿馬,由官兵開道,一日游遍京兆,我們共同宣誓要做純臣報效朝廷。但因為黨派之爭,只忠于官家的純臣無人推薦不曾啟用。后來,好不容易被啟用,但我卻感染急病,在家休了三個月。三個月后,我聽聞了噩耗,狀元和探花一個身死,一個被貶去邊遠地區(qū)任縣令,至今未能回京兆。自此后,我借口身體體弱,無法效力朝堂,一直守在翰林院做編撰,方保的一生平安。”
寥寥數(shù)語,將朝堂紛爭的殘忍描述的淋漓盡致,一陣寒風襲來,傅青紓打了一個寒噤。
俞翰文見她無話,微微笑著問:“看你神色,好像有其他想法,可否說來聽聽?”
傅青紓從小在傅東來和江雁行忠君報國的深刻教育下,心中自然是有其他的想法,但又不知說出來是否合適,故而一直猶豫。
“你且說出你的想法,我們只當討論,無妨?!庇岷参牡故情_明和氣。
傅青紓緩緩道來,擲地有聲:“歷經(jīng)生死亦能直面向前,為英雄者。”
俞翰文陡然停住腳步,低頭看著身側的小人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