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 天怎不憫人

　　二零一五年春，我二十九歲，虛歲三十，我感覺我即將迎來人生巔峰時刻。

　　同事給我介紹了一個女朋友，她也是大學畢業(yè)，畢業(yè)之后曾經(jīng)在省城工作，后來那里房租上漲，生活難以為繼，便回到了縣城，縣城公司的數(shù)量和規(guī)模自然不能和省城相提并論，再后來在一家打字社做打字和設(shè)計工作。她長得還算漂亮，起碼在我看來是這樣的，但這對于即將奔三的我來說是否漂亮并不重要；還算溫柔，但這似乎也不重要，最關(guān)鍵的是她真心想找個人結(jié)婚，而且要求只有一個：有相對穩(wěn)定的工作。我似乎符合這個要求，不僅我的工作很穩(wěn)定，我的工資也很穩(wěn)定！她對房子、車子都沒有什么要求，最主要的還是因為她的年齡也不小了，二十八歲，在農(nóng)村都已經(jīng)是幾個孩子的媽了，她之前是高不成低不就，用她的話說“主要是緣分沒到”，“現(xiàn)在家里催的太急，沒辦法呀，只能降低一些要求，降價搞促銷唄”。

　　我們很能聊得來，談?wù)劥髮W生活什么的，聊聊一些語文知識等等，她很擅長聊天，有時說她的客戶寫的文字犯得什么錯都有，語法錯誤、成語錯誤、標點符號錯誤、錯別字就更不用說了，撿一個客戶的文稿能講半天，邊講邊笑，我給她說現(xiàn)在初中學生的作文水平應該比你的客戶要好一點。

　　人生巔峰時刻怎么可能不告訴樊小義呢。樊小義替我感到高興，勸我趕快結(jié)婚，我說結(jié)婚這事不能急，他說“不以結(jié)婚為目的戀愛都是耍流氓”，我說征求一下女朋友的意見再說吧，爭取在年前把婚禮辦了。電話中，樊小義也講了他的事情，說：

　　“由于住在郊區(qū)，郭翠麗挺著大肚子坐公交上下班不方便，而那些年輕人在公交車上坐在‘老弱病殘孕’專座上要么玩手機、要么聽歌，沒有一個人給她讓座，為了安全起見，郭翠麗便辭職了。最近，她的的脾氣不好，動不動就跟我吵架，說我賣車的卻買不起車，讓她受罪。她說她太喜歡幼兒園的小孩了，舍不得辭職。還說我天天忙工作，不關(guān)心她、不關(guān)心她肚子里的寶寶?！?p>　　樊小義接著說：“兄弟，我也是有苦說不出啊，我每月要還房貸、還要解決一家人的吃喝拉撒，單位還有任務(wù)考核，不敢停??！”

　　兩個月之后，樊小義的手機朋友圈發(fā)了信息。我立馬打電話給他，說：“恭喜你當?shù)?，你也要恭喜我當叔叔了?！狈×x難掩內(nèi)心的喜悅，說：“我三十歲了，終于有了下一代！我要請兄弟們喝好酒！”

　　同樣是這個月，樊書金在縣城租了一間門店，依然做服裝生意，開業(yè)當天，我、楊軍華和樊小偉都送去了花籃和紅包，樊書金說：“樹挪死、人挪活，我從鄉(xiāng)鎮(zhèn)搬到縣城，不信我‘活’不好！”

　　依然是這個月，好久沒有聯(lián)系的張大成發(fā)信息：我回老家了。我立馬問他：回哪個老家？他回復說：村里！將近十年沒見的兄弟，我當然要見他一面，便趕車回家。還沒進家，就聽到村里人在說：“也不知道鞋匠張能活幾天！可憐吶！”我感覺事情不妙，直接去了張大成家。

　　他的大門口還是挺寬敞，只是再也沒有那輛帶“四個圈”的汽車了。進了門，便看到了張大成，他似乎真的變了，盡管穿著還是那么時尚，但是也抵不住歲月的摧殘，臉黑多了，上面還有了褶子，就像被人強制擠壓的一樣；額頭有了皺紋，就像被人用刀劃了幾道一樣；也有了眼袋，就像被人打腫了一樣；比那個時候瘦了一些，就像被人削去了一層皮一樣?？傊?，跟朋友圈發(fā)的照片差別很大，精神也差了很多。他見了我并沒有顯得很興奮，嘴角微微一動，沒有說話，似笑非笑，然后伸出右手，我也伸出右手，在握手的瞬間，也感覺到他的手很粗糙。

　　我很感慨、也很激動、當然也很高興，說：“你小子這些年過得怎樣？”

　　他說：“還好，還好吧。”

　　他請我進了屋，屋里的燈光很暗，而且彌漫著尿騷味和藥品的味道。

　　“程老師來了。”里屋傳來聲音，聲音很小、很沒有力氣，我說：“是啊，叔，你這是怎么了？”里屋沒有回話，張大成的眼淚一下就出來了，嘆了一口氣。

　　我全明白了，定是鞋匠張得了不治之癥，恐怕活不了多久了，才讓張大成回來見最后一面。我進了里屋，鞋匠張瘦得只剩一把骨頭了，蜷縮在床上，眼睛半張半閉，一個健壯的漢子，曾經(jīng)抬著花轎還能輕松唱著歌的漢子，曾經(jīng)忍受著風吹日曬修鞋的漢子，曾經(jīng)輕松就能搬幾十塊磚頭的漢子，竟然落到如此慘狀。

　　我強忍著淚水，說：“大成，趕快送俺叔去醫(yī)院吧！”

　　張大成的眼淚嗖嗖地往下流，說：“他不讓！”

　　我安慰說：“別哭，不吉利！”

　　鞋匠張用微弱的、夾雜著痰的聲音說：“治不好了，不浪費錢了。讓大成留著錢娶媳婦吧?！睆埓蟪傻难蹨I更是嘩嘩地向下流，我的眼睛，也濕潤了，他讓我到外屋去坐。

　　坐下之后，張大成說：“我讓你過來，也沒有其他事，就是想對你說一聲‘謝謝’。謝謝你當初幫助我。”他說的是從寧城回來那一次的事情，到現(xiàn)在九年都過去了，他依然記得如此清楚。

　　我說：“都是兄弟，你有困難我當然要幫忙，說‘謝謝’就見外了。”

　　然后，他又說：“這些年，我在邊疆混得也不好，農(nóng)忙時給姑媽打工，閑的時候干裝修，這些你都知道。在那里過得并不如意，始終融入不了當?shù)氐纳?，現(xiàn)在好多了，無論能不能融入都不關(guān)鍵，關(guān)鍵是我已經(jīng)習慣了。我想家，但是不敢回家?！毖蹨I還是不停地流。

　　張大成接著說“我是沒啥大出息了，就這樣過唄?！说拿?，天注定’，我認命！”

　　我勸他說：“不能那么消極！”

　　他說：“看看我爸，再看看我！你就知道我說得對不對！”

　　我也無法確定張大成說得到底對不對，但是我可以肯定鞋匠張辛辛苦苦一輩子，落到如此境地，確實有一點“天不憫人”的感覺。

　　幾天之后，鞋匠張去世了，彌留之際對張大成說：“這一輩子最大的遺憾就是沒有抱上孫子！”出殯那天，張大成哭暈了過去。半個月之后，張大成帶著母親又回到了邊疆，從此之后便很少與我們聯(lián)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