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來鬼塬才發(fā)現(xiàn),南正大人之所以選他做馬僮,是因為大人自己確實囊中羞澀,也許離開家門的時候都沒有考慮雇傭僮仆的事。據(jù)說他是某個名門的后世,但如今已經(jīng)是個沒落門庭。南正大人的錢袋總是隨身攜帶,鬼塬不知道里面有多少貫錢,但從那尺寸來看,應(yīng)該不多?;蛟S剛好夠他們趕到那個鬼地方,也就是那個什么“川中島”。
川中島要發(fā)生一場大合戰(zhàn),這是鬼塬聽南正大人說的。鬼塬有點想不通,那個濕漉漉的地方,為什么有一大幫人要去打架?還要把命丟在那里?如果是為了錢也就罷了,但鬼塬聽說那里也沒什么有錢人。以鬼塬的觀點來說,沒有錢的事,就沒有去做的理由。
但南正大人是有他的理由的,這點鬼塬深信不疑。南正大人常常對著一方玉玦喃喃自語,鬼塬偷偷瞧過一次,玉玦上印著兩只黑色的雀兒。
南正大人有一次看見他又在偷瞧,回頭對他說道:
“這是我的主家,上杉家的家紋?!?p> 鬼塬雖然只是一介山賊,但也聽說過上杉家的大名,特別是上杉家的家主,被稱為‘越后之龍’的上杉謙信,在關(guān)東有著赫赫聲名。
“所以……大人是想去投奔上杉家嗎?”
“上杉大人,是我的家主…雖然是很久以前了。大人要與‘甲斐之虎’開戰(zhàn),老夫身為‘竹虎’一族的末裔,豈有不到之理?”
鬼塬心頭一顫,“甲斐之虎”武田信玄,“越后之龍”上杉謙信,兩人都是赫赫有名的魔頭煞星,連粗陋的鄉(xiāng)下人也聽過這兩位的名號。“越后之龍”對陣“甲斐之虎”,這兩位的合戰(zhàn),定是血流千里、尸塞山川……
南正綱成瞥了他一眼,冷冷地說:“到了戰(zhàn)場,你就可以離開了。老夫不會拖累無辜之人,即便是你這樣的賊徒。”
鬼塬低下頭,喏喏兩聲。
南正綱成也沒再說什么,冷哼一聲,收起玉玦,起身上馬。
鬼塬憂心忡忡地挑起擔子,對那些大家族,他知之甚少,一切只能靠虛幻的想象。他唯一熟悉的,應(yīng)該只有主人的本家了,畢竟他的背后,現(xiàn)在就插著“竹虎”一族,也就是南正家的族旗,旗子上面畫著兩頭廝打的老虎,看起來威風凜凜,在鬼塬看來,似乎更勝過那個什么上杉家的黑雀兒。
但鬼塬還是想逃。
過了五日,天氣逐漸有了絲涼氣,鬼塬注意到,樹上的蟬鳴聲變小了,早上爬起來的時候,樹葉也蒙上了一層細密的露珠。
他們路過了一片金黃的麥田,鬼塬掂量著麥穗的厚度,心里有了主意。
太陽漸漸垂落山頭,鬼塬在懷里揣了幾個飯團,腰上拴著兩壺清酒,搖搖晃晃地跟著南正綱成的馬,一副筋疲力盡的樣子。
“今夜就在此處休息?!?p> 南正綱成回頭看了一眼鬼塬,用馬鞭指著一片低矮的樹林說。
鬼塬支吾了一聲,慢吞吞地牽過馬,拴在樹上。南正綱成在地上鋪上一層干草,帶甲而臥。
鬼塬見了,奇怪地問道:“大人,為何睡覺還要穿甲胄?”
南正閉著眼睛,說:“馬上就要到川中島了,夜里也要小心?!?p> 說罷,翻了個身,呼嚕嚕地喘了一口長氣,發(fā)出所有老人都會發(fā)出的那種聲音。南正雖然是個勇猛的武士,但毫無疑問的,也已經(jīng)老了。那衰朽的氣管被陳年的痰絲堵住,呼吸起來像廚房里破舊的風箱。
鬼塬枕著干草,靜聽著老人的鼻息,他知道,人在睡下后半個時辰內(nèi),是很容易被其他聲音驚醒的。
他靜靜等待著。
遠處傳來狐貍的叫聲,在瑟縮的風中顯得十分凄厲。鬼塬猜測著川中島上的情形,心頭浮想聯(lián)翩,仿佛已經(jīng)聽見了地獄般的喊殺聲,又好像聞到了腐爛的血腥味。山賊是山上的豺狼,但戰(zhàn)爭是吞噬一切的猛虎。一個山賊,就應(yīng)該離戰(zhàn)爭遠遠的。讓那些想要榮譽的去爭奪榮譽吧,他的性命可比榮譽重要的多。
打定主意之后,鬼塬在心里默默規(guī)劃著他的逃跑路線,但可能是因為日間的疲勞,只覺得眼皮越來越沉重。
恍惚中,他路過了一大片金色的麥田。鬼塬偷偷看了一眼南正的白馬,正在前面不慌不忙地走著。于是他把肩上的挑子一撂,一頭鉆進了道旁的麥田。麥穗扎得他臉疼,但鬼塬知道自己身子矮小,在麥田間彎腰穿行的時候,別人是看不到他的,于是他拼命加快腳步。
不一會,鬼塬就聽到了南正憤怒的喊聲,他趕緊停下,舔了舔嘴唇,竊笑了一聲。鬼塬的身子匍匐在麥田里。這么大一片田,就是再來十個南正大人,也是抓不到他的,只需要耗到南正綱成的耐心消失,他就可以趁夜逃走。
為了準備這場消耗戰(zhàn),他特地在懷里藏了足夠三天吃的飯團?,F(xiàn)在,就在他的衣服里。鬼塬把手伸了進去,卻什么都沒摸到。
糟了!怎么會這樣!
鬼塬猛地睜開雙眼,把手伸進自己懷里。硬硬的,還在。
吐了口氣,他神魂慌亂地四處看了看,南正依然靜靜地躺在干草堆上,天空中有幾點疏星,看來是做了個夢。鬼塬抹了一把臉,好讓自己清醒過來。
該死,不知道睡了多長時間,看來只有立即行動了。
鬼塬最后看了一眼南正綱成的方向,轉(zhuǎn)過身,躡手躡腳地在地上爬行,發(fā)出“沙沙”的響聲,不一會,就已經(jīng)看不到主人的身影了。
風聲很細,鬼塬暗喜,他已經(jīng)看到路旁的麥田了,在夜色中像一排寂靜的城墻。
他又向前挪了一步,也距自由更近了一步。
突然,他的手好像觸碰到了什么柔軟濕膩的東西,鬼塬像觸電了一樣縮回來。
但已經(jīng)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