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旭長了十幾歲,從來沒有見過這樣恐怖,這樣難看的臉孔。
這人的半張臉像是被火燒過,又像是被揭起了肉皮似的,黑紅相間的肌肉直接的暴露在外,受傷部分一半的嘴唇也不見了,以至于一眼就能看到他這邊的牙齒白滲滲的,白色的牙下面卻是灰黑的牙床。
他的鼻頭也已經(jīng)不見,只有兩個黑乎乎的窟窿,至于上面的那只眼睛,幾乎就簡單的是眼珠子在眼眶“放”著的那種感覺,似乎他要稍微劇烈的活動一下,這顆眼白多的離譜的眼球就會從眼眶里掉下來。
這人的頭頂也沒有頭發(fā),也不知道是受傷后長不出來了,還是別的什么原因,反正就是個光頭。
王若熙抓著趙旭,緊閉雙眼,再也不敢看這人一眼。
這人的一半像是人,一半又像是鬼。
在茫茫的戈壁里,在這個星空之下,他真的就像是一個行動著的鬼魅。
趙旭也心里害怕,但是知道他畢竟是人,他再仔細看,瞧見這人脖子那一塊的皮膚都是萎縮的,似乎也是被火燒過,怪不得他說話的聲音那么的怪異,看來是傷了喉結(jié)。
難道他和普濟一樣,也是個和尚?
趙旭還沒有將這人打量完,聽他問道:“你是什么人?”
既然他能脫下頭罩和自己說話,那應該把握機會。心里一定,趙旭沉聲說:“在下陜州趙旭?!?p> “陜州?你是唐人?”
趙旭回答是。
“這經(jīng)書你是從哪里來的?”
趙旭將刀收起,對天作揖:“從我兄弟普濟那里得來,他托我將經(jīng)書送至涼州龍泉寺。”
這人一聽,未見動作,往趙旭和王若熙身邊飄了過來。
王若熙本來已經(jīng)慢慢的睜開了眼睛,這下又急忙的將眼睛閉上了。
“普濟!吳越國大悲寺的普濟!他人呢?”
趙旭皺眉低頭,長嘆一聲,這人猛地抓住了趙旭的肩膀,將趙旭的肩胛骨幾乎給捏碎:“他在哪里?”
趙旭忍著疼說:“他,他已經(jīng)超脫……”
“啊!”這人猛地大叫一聲,一拳往趙旭身上打來,趙旭雙手一擋,雙臂酸麻,只覺一股大力沖擊,一下就將他給打的節(jié)節(jié)倒退,腿撞到了斷墻,他一屁股坐在墻上,才穩(wěn)住了身體。
王若熙若不是及時松手,也差點被趙旭給帶倒。
“普濟死了?”
“思德死了!”
這人聲音磔磔,自問自答著,一腳將眼前一塊石頭踢了出去。那塊石頭如同小筐般大小,“呼”的一聲騰空而起,“噗通”一下,遠遠的砸在了不知什么地方。
趙旭心里更是納罕,思德是誰?難道就是普濟?這人絕對和普濟有關(guān)。可他究竟是誰?竟然這樣的神武。
普濟也有很強的輕身功夫,難道是這人傳授的?
可是路上普濟根本就沒有提及關(guān)于這人的事情?。?p> “他是被誰害死的?”
這人問普濟是被誰害死的,而不問普濟是怎么死的,看來對普濟的身手很自信。趙旭心想這下說話可要十分小心了,這人看起來有些癲狂,不然刺激了他,自己和王若熙今夜可能就會命喪于此。
“說起來話長,前輩,不知道能不能讓王姑娘去那里休憩?畢竟,她和我一路奔波,十分不易。”
這人看了王若熙一眼,擺了一下手,顯然是同意了。
王若熙看看趙旭,又看這個怪人,想來想去的,還是站在了趙旭的身邊。
趙旭又是一聲長嘆,從黃河邊的古廟開始說起,一直說到了普濟被謝樂迪高云寶幾個人圍攻。
“正是高云寶的哥哥高云翔和謝樂迪這些人一路將我們追到這里,”趙旭在說的時候,這人一聲不發(fā),趙旭覺察不到他的情緒變化,于是有心激起他對高云翔等人的憤慨,又說道:“這些惡賊!我因為被追殺,無奈將普濟草草埋葬在山頂,這些畜生竟然為了所謂的藏寶圖將普濟的墳冢給挖掘……”
“嗷哦!——”
這人聽到這里,猛然仰頭大叫一聲,王若熙情不自禁的捂住了耳朵,那匹駱駝登時撒腿就跑,顯然是受了驚嚇。
趙旭登時感覺糟糕,自己半夜的心血跑了。
但是他剛剛心思轉(zhuǎn)換,這個怪人就朝著駱駝的方向跑了過去。
幾乎只是瞬間,他就追上了駱駝,并且將駱駝給重新帶了回來。
趙旭心里贊嘆,這真是神乎其神!自己要是有他的一半本領(lǐng),就回去殺石敬瑭和劉知遠,還有狗皇帝!
“我已經(jīng)在普濟墳前殺了這些惡賊其中之一的李北九,祭拜普濟,”趙旭冷聲說道:“只恨我打不過他們?nèi)硕啵駝t,如此禽獸,剝皮抽筋對待他們,都是輕的!”
王若熙從來不知道趙旭還經(jīng)歷過這么多的事情。她看著趙旭,正在想,那人問道:“你將你遇到普濟之后,直至到這里的之前的事情,原原本本,給我說一遍。”
這人貌丑而心細。趙旭咽了一口吐沫,說:“我去喝……”
他只說了三個字,那人扔過來一個水囊,趙旭解開囊口就喝,表現(xiàn)的一點都不對水囊里的水質(zhì)懷疑。
“我有心殺謝樂迪高云翔為普濟報仇,但進不了太原城,但既然知道他們要去劫持王姑娘,我就先行一步到了娘娘山,伺機動手……”
這中間的經(jīng)歷太過于曲折,這個面容恐怖的人一直聽的很是仔細,而王若熙每每聽到驚心動魄之際,都情不自禁的發(fā)出了“啊”、“呀”、“哦”的聲音。
直到此時,王若熙才差不多明白了趙旭一直以來為什么要不停的跑,也明白了他為什么那會有心將自己送到綏州木家。
他救了自己,自己如今還在拖累他。
高云翔、謝樂迪這伙人,真是太令人氣憤了。
“我們?nèi)ヌ?,將普濟重新收殮,”這個怪人仔細問了普濟的葬身之地,將經(jīng)書再次放到盒子里,包裹好后直接背在了他的身上。
“可是,前輩,我答應過普濟,要將經(jīng)書送到龍泉寺的,”趙旭聽到這人說收殮普濟,心里已經(jīng)有些醒悟,不過嘴上將話還是要說出來的。
“讓普濟來送經(jīng)書的,是我,”這人看著遠處灰黑的地方說道:“我是普濟的叔叔?!?p> “叔叔?”趙旭聽了對這人行禮,說:“前輩。趙旭有禮了。請前輩勿怪。我與普濟相識時間雖短,但情如弟兄,前輩既然是普濟的叔叔,自然也是我趙旭的叔叔。普濟給我說,他自小就在大悲寺里,是個孤兒,前輩你……”
“是我將他送到大悲寺的,他那會還在襁褓之中,哪里知道!”
這人說著,一晃到了這些斷壁殘垣的一個偏角,趙旭和王若熙對視一眼,跟了過去。
“這里,曾經(jīng)是我們的家?!?p> “家?”王若熙看看四周,心里疑惑。
“不錯!這是我們的家,但是已經(jīng)被毀了,”這人說著聲音猛地大了起來:“全毀了!”
趙旭怕這個自稱普濟叔叔的怪人又發(fā)狂,就護著王若熙,這人轉(zhuǎn)過頭看著趙旭:“不錯,我就是黨項人!這里曾經(jīng)是黨項人的領(lǐng)地?!?p> 黨項人?
趙旭聽的不明白,王若熙卻知道,她看趙旭不吭聲,輕聲說:“據(jù)說,黨項人來源于西羌,漢時形成了八部,其中以拓跋氏最強?!?p> “前唐黃巢叛亂,前唐王傳檄全唐勤王,當時的宥州刺史是黨項族的拓跋思功,他帶兵收復了長安,被唐僖宗賜姓為‘李’?!?p> “小姑娘說的對。我叫李順才,普濟的名字叫李思德。是,我們就是拓跋家族人,”這人說著深吸一口氣:“拓跋,意思就是高地,我們的先祖是拓拔赤辭?!?p> 原來普濟俗家名字叫李思德,這人卻叫李順才。
趙旭再次施禮,李順才說:“我在龍泉寺掛名做和尚,那也是最近的事情,法名不說也罷。”
“不知叔叔當初怎么將思德兄送到吳越國去了?”趙旭見李順才本領(lǐng)了得,嘴上直接改口。
李順才說:“為什么?為什么!”
“只為我們自己人不爭氣!”
李順才說著聲音又大了起來,不過這會趙旭已經(jīng)不再害怕,知道李順才身上必定遭遇過大難。
王若熙還是緊緊的跟在趙旭身后。
李順才說道:“幾十年前,四處戰(zhàn)亂,黨項人自己不團結(jié),整族被吐蕃人追殺,無奈之下,頭領(lǐng)帶著大家投靠了契丹人,以求得到庇護?!?p> “但是契丹人同吐蕃人一樣,也欺負黨項人,根本不將黨項人當人看。多數(shù)黨項族人認為忍耐一下也能生存,因為他們覺得到哪里都一樣,不愿意再漂泊,寄居契丹人籬下,仰人鼻息?!?p> “有一次,契丹耶律阿保機帶兵去征討他們族別的部落,卻在黨項人中征兵。很多黨項青壯都應命從征,我和我哥哥不從,阿保機的手下帶人殺了我哥和我嫂嫂震懾,我拼命救出思德,和別的沒有血性的族人分道揚鑣?!?p> “混亂中,我朝不保夕,帶著思德更是兇險,最后將思德送到了吳越的大悲寺?!?p> 中原連年戰(zhàn)亂,契丹、黨項、吐蕃、回鶻之間當時也不安寧。相對而言,吳越倒是平靜一些,李順才那么做也是不得已而為之。
“我將思德送走,回來后就殺了阿保機的那個手下,為我兄長嫂嫂報仇,但阿保機身邊護衛(wèi)太多,我屢次偷襲,一直不能得手?!?p> “有一次,我刺殺不成,被阿保機手下追殺,從山崖之上掉落,本以為必死無疑。不料天不滅我,我摔倒之地地熱噴發(fā),熱氣將我從山下噴到高空,掉進雪湖,就成了這樣?!?p> 果然李順才有大災難,趙旭不禁對讓人恐怖的李順才心生憐憫。
“阿保機如今已經(jīng)和前些年不同,他統(tǒng)一契丹,勢力更強,我日益老朽,要殺他已經(jīng)力不從心。大悲寺和龍泉寺兩位主持是師兄弟,我得知大悲寺要派人將玄奘的《金剛經(jīng)》送至涼州,于是托龍泉寺主持,給吳越大悲寺方丈寫信,指定讓思德前來?!?p> 指定讓普濟到?jīng)鲋??不是因為他自身跑得快?p> 李順才仿佛知道趙旭在想什么:“他自小在廟里,沒有經(jīng)歷過人世滄桑,哪里知道世途艱險!我曾兩次暗自到吳越大悲寺看他,他每日渾渾沌沌,只沉寂于書經(jīng)當中,全然沒有覺悟,不知家門血海深仇,這樣下去,大仇何日能報!”
“玉不琢不成器,叫他來涼州,就是叫他歷練?!?p> 李順才幾次到過大悲寺,悄悄觀察普濟,恐怕是因為他自己容貌問題,有些驚駭世俗,再有,還是想讓普濟親自到了涼州,經(jīng)過一路的艱辛坎坷之后,到時候再給他說是黨項人的事,應該會更好的起到效果。
“黨項人如今差不多已經(jīng)被他族同化,更無他念。我對此無力更改,只想在有生之年看到阿保機死?!?p> 李順才用變異的聲音亢聲說道:“縱觀幾十年來,不是這族殺他族,就是別族殺這族,殺來殺去的,路數(shù)也就是那幾個。眼前幾乎每一個時興的愚蠢觀念,以前都被人嘗試過,并且造成了災難,這種情況屢次發(fā)生,我自然不能左右,但是報仇屬于私人恩怨,我必將全力以赴,至死方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