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一舍,在蘭川的名頭,并不比繡歸樓小,在蘭川街頭隨口一問路人山水一舍的所在,路人便知你非富即貴,有道是,“住在繡歸,食在山水”,這里的宴席已算是安北州境內(nèi)數(shù)一數(shù)二的美味。
與美味相齊名的,還有山水一舍的派頭,僅僅只是個吃飯的地界,卻并不比繡歸樓小多少,不僅有單獨承包的農(nóng)家小院,還有個蘭川城首屈一指的閣樓大廳,廳里足足可以擺三十桌的流水筵席,誰家紅白喜事若是辦在這里,足可以跟街坊鄰里吹個一年半載。
今日,這要價高昂的寬敞的閣樓大廳已經(jīng)被一個人全部包了下來,據(jù)說,是個大人物要用來宴請一眾江湖豪杰。擂臺當(dāng)前,俠士匯集,山水一舍的老板自是不敢怠慢,所有的侍應(yīng)仆從一個個整裝待發(fā),只等著戌時客人駕到,好生招待。
袁紓和袁紛乘著馬車,說說笑笑間,已經(jīng)到了山水一舍門外,林鐺兒隨著侍從去喂馬歇息,她們倆一道走著,進(jìn)了大廳。第一眼看到的人,居然是袁紆和清歡。
袁紓看著哥哥的模樣,心內(nèi)暗笑,明明在幾日前,他還是那個沉穩(wěn)持重處處留心的好哥哥,昨天夜里再見,卻變成了趾高氣揚富貴逼人的紈绔子弟,到了今日,眼前的他又不一樣了。袁紆已換了件不那么引人注目的緞面大氅,質(zhì)料很高貴,顏色卻很低調(diào),他雙手環(huán)住清歡瘦小的身子,眼中流露出十萬分的關(guān)心和疼愛,像極了一個情深不壽的癡心男子。
袁紓嘆了口氣,暗道:“都說皇家子弟最是不易,看哥哥這個模樣,倒是我不曾見過的,真是難為他?!?p> 袁紆有意無意間,也朝袁紓和袁紛看了一眼,一副面不改色的樣子,就好像素不相識的陌路人,既無關(guān)懷也無熱切。
袁紓又嘆了口氣,道:“看樣子,他倒不像是裝出來的,我都要懷疑他到底是不是我的哥哥了,若換了我是他,萬萬做不出這么真實的假模假樣。母上說得對,男人的演技,果然要比女人強(qiáng)一些?!?p> 她這樣說著,卻不知道,袁紆冰冷的樣子,全要歸功于林鐺兒那出神入化的易容術(shù),這兩撇胡子做得實在巧妙極了,不僅完全改變了袁紆五官的格局,還拉扯著袁紆臉上的笑紋,他除了趾高氣揚的闊少模樣,竟是做不出其他微妙的表情來,別人看不出,便只當(dāng)是他眼高于頂,袁紆也只能是啞巴吃黃連。
大廳里坐著的人并不多,只有稀稀落落不到十個人,其中并不見那威名赫赫的食色三僧,他們看來神情莊重,卻散落各席分別坐在每一桌的首席位子上。
袁紛和袁紓打量了一番,想坐得靠前一些,便走到最前邊的桌子下首落了座,只見上席的位子上坐的,是一個精神矍鑠的白發(fā)老者,一身麻布衣服,神色看來十分威嚴(yán),他挺著胸膛的模樣不像是白發(fā)蒼蒼的老人,倒像是意氣風(fēng)發(fā)的少年,兩只手搭在膝蓋上,桌上的各色涼盤一口未動。袁紛和袁紓在他對面落座,他就像是沒有看到一般,袁紓和袁紛也不理他,還是繼續(xù)說笑道:“我們來得還算是早吧?我看這山水一舍的飯菜,并不怎么樣,倒是中午吃的那個金銀豬蹄,很是可口。”
白發(fā)老者突然沉聲道:“二位少年,要吵鬧的,還請換桌落座?!?p> 袁紓臉上一怔,只覺老人倚老賣老,待要發(fā)作,袁紛卻拉住她起身,笑道:“打擾前輩,我們換桌便是。”
二人隨即換了張旁邊的桌子準(zhǔn)備坐下,這一桌上席坐的,卻是個目中無人的華服少年,他看來約莫十七八歲,稚氣未脫,身旁的椅子上,斜靠著一桿虎頭銀槍,還未等袁紓和袁紛落座,那少年已冷哼道:“在下也不喜吵鬧的年輕人。”他神色十分輕蔑,就好像他自己并非年輕人,而是個四五十歲功成名就的幫派大佬。袁紛也不多做周旋,大聲一“哦”便拉著袁紓另尋他處。
走到第三桌,上席坐著個身穿冰藍(lán)色廣袖長衫的年輕女子,她本是清甜的長相,嘴角天生便微微上翹,但此刻她卻偏偏板著一張冷冰冰的臉,比她身上的衣服還叫人心里發(fā)寒。那女子瞥見袁紓和袁紛二人朝自己這桌走來,連話都不肯說,只是冷眼盯著二人,眼神中好似要結(jié)成冰霜。袁紓打眼瞧見女子的神色,已知這桌也是坐不得了,只得跟著袁紛又繞到第二排中間的桌前。
這桌上坐著的,既不是目中無人的少年高手,也不是自恃身份的武林大家,而是一個穿著破破爛爛的老頑童,縱觀全場,滿廳里只有他一人已經(jīng)動筷,不僅動筷,而且還大嚼特嚼,一桌子上好的菜品已吃了將近一半。老頑童看到袁紓和袁紛,也并不見外,朗聲笑道:“他們不喜歡你們倆,我倒是很喜歡,這么俊俏的少年夫妻,聽言談就知道牙口和我差不多一般好,我看著你們,胃口也更好?!闭f到這里,也不知是有意無意,這老人突然張大嘴巴打了好幾個噴嚏,他似乎毫不在意,就明晃晃地對著桌上的飯菜噴了個遍。
袁紓不覺介意,反倒覺得這乞丐有趣,但袁紛卻已經(jīng)皺著眉道了聲“打擾”便拉走了她。那乞丐見狀,哈哈大笑道:“我不嫌棄你們,你們倒嫌棄我,這兩個漂亮娃兒,不坐也好,便宜我這個臟老頭子一個人吃整桌的菜,美得很?!?p> 到了第五桌面前,袁紓已快失去了耐心,遠(yuǎn)遠(yuǎn)看著,首席坐的又是個面著輕紗的中年婦人,袁紓大致看她的輪廓形容,倒像個風(fēng)韻猶存的大美女,但走到跟前才發(fā)現(xiàn),這中年婦人的眼皮正中央竟有一道可怖的刀疤,從眉心一直割到眼下,其余部分被面紗蓋著看不清楚,刀疤很深,想來當(dāng)初這女子受傷,傷口必是深可見骨,這只眼睛自然也是廢掉了,紅紅的形成一個腫塊,旁人看來十分驚心。
袁紓和袁紆猶豫著,不知能否坐在此處,正在躊躇間,那刀疤女子已經(jīng)開口道:“若要覺得害怕,便走開?!甭曇羲粏?,比烏鴉的叫聲還要凄厲刺耳。
袁紛聞言,正要走開,袁紓卻不想再多費周折了,頷首道:“姐姐言重了,我并不覺得害怕。”
刀疤女子道:“你看不到我臉上的刀疤么?不覺丑陋恐怖?”
袁紓微笑道:“我只看得出,姐姐在未受傷前,一定是個絕美的女子,如今這般模樣,也只不過是同我們一樣的普通人?!?p> 刀疤女子聽到袁紓的話,似乎受到震動,眼中的光一閃而過,隨即又恢復(fù)了凄厲的音色道:“你在可憐我?”她不等袁紓答話,便又立刻大聲怒道:“你懂個屁,走開!”
袁紓著實未曾想到這女子的性格如此古怪,只好苦笑著站開,袁紛撇了撇嘴,拉著袁紓繼續(xù)走,想要再看下一桌的境況,突然聽到不遠(yuǎn)處傳來袁紆的聲音,道:“兩位與我們同住的朋友,我家歡兒請你們坐在此處。”聲音聽來頗為不耐煩。
袁紛和袁紓相視一笑,回頭看向袁紆,卻見袁紆神色倨傲,清歡依偎在他的懷里悄悄使眼色。她二人不再猶豫,便徑直走到了袁紆的桌上落座,笑道:“多謝公子。”
袁紆揚聲道:“謝我做什么?是歡兒請你們過來,又不是我?!?p> 清歡并不理他,裊娜地端起面前的茶杯道:“前日在繡歸樓見到二位,神采斐然,歡兒心向往之,便有意結(jié)交,誰知我家公子卻端著款兒不肯相與,今日能在此相遇,歡兒真是高興極了,只可惜我身子骨素來孱弱,不敢飲酒,只能以茶代酒,聊表敬意,還請二位領(lǐng)情才是?!?p> 袁紓笑道:“我們看這位公子的面子,也不敢不領(lǐng)情?!?p> 他們四人言語客套,眼神卻頻頻交換,袁紆指尖沾了點茶水在桌上寫了“勿急”兩個字,袁紓和袁紆心領(lǐng)神會,便安心只等著此次宴請眾人的主人現(xiàn)身。
談笑間,戌時已到,大廳里又來了二十多個江湖俠士,男女老少、奇人異士層出不窮,他們各自落座,互不相讓,有的已經(jīng)吵將起來,有的只管大快朵頤,袁紓一個一個看下來,看得目不暇接,卻還是沒有看到食色三僧和神女教六姐妹的影子,就連那個形跡可疑的叫花子也沒找到。
正在喧嘩中,眾人突然聽到廳前傳出一陣莊嚴(yán)肅穆的聲音道:“各位貴客大駕光臨,在下有失遠(yuǎn)迎,有勞各位在此久候,萬望恕罪?!闭Z聲未停,一個身材短小精悍,步伐矯健敏捷的中年男子已從廳前的墻后走到了大廳正前方書著“山高水長”的匾額之下。大廳里頓時恢復(fù)安靜,眾人的目光都投向了中年男子處。
坐在最前面那桌的白發(fā)老者當(dāng)先站了起來,道:“若是別人叫老夫來等,老夫豈肯,但趙大俠叫老夫等著,老夫就算再等十年也無妨?!?p> 中年男子目光如炬,道:“白翁客氣,趙某豈敢?!?p> 袁紓見這中年男子氣概不凡,就連那倚老賣老的白發(fā)老翁都這般禮讓于他,心中不免稱奇,可看此情景,似乎在座的客人均對這中年男子十分客氣,好像眾人都已知此次宴會主人的身份,但自己和哥哥一行,卻對此人一無所知,心中更是疑惑,她轉(zhuǎn)頭看向袁紛待要詢問,卻見袁紛一臉釋然,隨即眉頭緊緊地皺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