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川的茶館很多,這家不過只是其中普普通通的一家,素日里只能算是勉強(qiáng)盈利,但這個把月以來,由于擂臺的遠(yuǎn)近馳名,茶館里的生意也熱鬧起來,門口是接連的車馬之聲,門內(nèi)更是不絕于耳的談天說笑。
老婦人背著袁紓剛剛走進(jìn)茶館的大門,大堂里坐著的賓客們便都投來了關(guān)注的目光,這目光和大街上看著袁紓的目光一模一樣,都是摻雜著憐憫與同情。袁紓心里愈加難受,卻無能為力,只能呆呆地伏在老婦人背上任由大伙兒談?wù)?。老婦人四下一看,座無虛席,竟沒有一個空桌能供他二人休息,正要轉(zhuǎn)身離開,卻只見幾個佩劍的少年俠客讓開了座位,他們也被這老婦人的艱辛與勞累而感動,一聲聲的“婆婆”叫得袁紓心中郁結(jié)。
袁紓用眼睛努力地瞟著茶館的四周,她多么希望袁紆和清歡就在這大堂之中,即便只是謀面幾次的熟面孔,也是可以想法子求救的,可是任她心中多么焦急,大堂中卻還是看不到一張熟悉的臉。袁紓心道:“別人不肯亂逛也就罷了,林鐺兒這個小鬼頭平日里不是最喜歡到處閑逛么?怎么走了一路也沒見到他的影子。況且我出門至今已過了兩天,他們難道還沒有出來尋我?難道是被這神女教的其他女子給留住了?”
老婦人已叫了兩樣糕點(diǎn)一壺清茶擺在桌上,自己卻并不開口,而是先掏出帕子拿起糕點(diǎn)喂給袁紓吃,袁紓哪里有心思吃這個,圓圓的眼睛只是瞪著,牙關(guān)卻緊緊地閉合。
突然,一輛裝飾十分富貴的大馬車疾馳而來,車頭的車夫猛地一喝,那馬車就停在了這茶館的門口,車夫下車,神氣十足,揚(yáng)聲叫道:“大老爺駕到,還不快快出來伺候!”看這派頭,眾人便已猜出馬車中不是暴發(fā)戶就是土老板。
只聽那馬車中有個聲音故作姿態(tài)地干咳了兩聲,繼而一個人推門而出,正是個不折不扣的暴發(fā)戶典型。這人看長相,滿面油光,年紀(jì)已約莫四十多歲,身上穿的卻偏偏是二十多歲的貴公子才可以上身的白色束腰加紗衣,頭發(fā)也挽成年輕公子的小髻,發(fā)髻上綁著一條鑲滿了珍珠翡翠的發(fā)帶,腰間還零零散散墜著三條玉佩。最好笑的,莫過于他手上拿的扇子,大大地?fù)伍_著不斷地翻來覆去,扇面上大書特書“金玉滿堂”“揮金如土”,他好像生怕別人看不出他是個極有錢的暴發(fā)戶。
這樣的穿著打扮,眾人自然看得出他有錢極了,不僅看得出這個,而且還看得大家直犯惡心。
但這暴發(fā)戶身后,卻還跟了幾個姿容不俗的女子,其中一個嬌嫩而柔美的緋衣女子,她如花的容顏上映著淺淺的淚痕,像一只受驚的黃鸝鳥一般依偎在一旁的女子身邊。大家看人的目光雖然相異,卻不約而同的都看向了這緋衣女子的身上,只因繁花雖然奪目,最耀眼的卻永遠(yuǎn)只有最具姿媚的那朵。
已有人嘆息著道:“這不就是就是大名鼎鼎的人口販子——王勞霸么?不知道他又從何處撈出這么一群可憐的女子,唉,看最漂亮的那個,真是命苦。”
眾人替這緋衣女子惋惜,袁紓見了她卻喜出望外,這緋衣女子不就是袁紓一路追尋而來的花舞么?袁紓既是感慨又是欣慰,她無論如何也想不到,轉(zhuǎn)了這么大的一個圈子,這可憐的花舞姑娘又落入了人販子的手上,原來這神秘女子所說的花舞已回到原處是這般解釋。再看看自己,繞了這么大的圈子,也不過就是回到了蘭川城中,縱然危險萬分,但袁紓相信花舞一定就是老天派來的救星。
這時,王勞霸已帶著幾名女子走進(jìn)了大堂,袁紓斜后方的桌子正好空了出來,王勞霸看了一眼,便大搖大擺地從袁紓桌前走過。袁紓心里雀躍著,只盼望花舞能轉(zhuǎn)頭看看桌上的自己,眼睛斜瞪著,都快要瞪出了眼淚。
但最先看到袁紓的,卻還是那個大腹便便的王勞霸,他斜眼瞅到了袁紓,竟然立刻轉(zhuǎn)頭朝著地上吐了一口痰,又連聲低語道:“晦氣,真晦氣……”
緊接著,王勞霸身后的幾名女子也接連看到了袁紓,有的看了一眼就低下了頭,有的只顧著瞧袁紓身邊的老婦人,好不容易等到花舞經(jīng)過,花舞眼中竟也沒有任何相識之意,只是憐惜地看著她,快步走到了王勞霸身邊。
袁紓心里大失所望,那些路人不知實(shí)情報以憐憫也就罷了,何以花舞竟也如此這般的無情?看來這舞妓真如袁紛所說,不過就是以色侍人,待人無真心而已,再想想自己竟然為了救她落到這般田地,袁紓心里又急又氣,更感嘆世間都是愚人與惡人。
老婦人也看了看王勞霸一行人,此時又端起茶杯道:“乖孫女,咱們倒是湊上熱鬧了,這么大好一會兒,你是不是口渴了,喝一點(diǎn)水潤潤嗓子吧。”
茶杯剛剛端到袁紓的嘴邊,袁紓正值氣惱之際,卯足了勁兒吹了一口氣,把茶杯頂?shù)搅艘贿叄蠇D人看她不肯喝茶,也不生氣,又端起了桌上的一大碗水果甜茶道:“好孩子,我知道你不愛喝苦苦的勞什子,婆婆還為你特意要了這清甜的水果茶,你就略略喝一點(diǎn)罷?!?p> 袁紓看她惺惺作態(tài),嘴巴更是緊閉,正待要再憋一口氣吹出去,卻在視線下垂的瞬間看到了眼前的景象。原來那水果茶雖然清甜,水面上卻極是清透,正如一面銅鏡般硬照著袁紓的面容,袁紓常在鏡中注視過自己的臉頰,這樣一看本是平常,可她卻在看到茶水鏡面的同時愣住了心神。
這水果茶面上映照出的,明明是個滿臉腫瘤的丑女,袁紓昔日芬芳甜蜜燦若星辰的容顏早已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一個歪歪扭扭的朝天鼻和裂成兔唇的大斜嘴,最令人作嘔的是,那滿臉的腫瘤中有幾個甚至還被弄破了之后結(jié)成了痂,就連袁紓自己看了,視線都不忍多做停留。
剎那之間,袁紓的心猶如遭受了晴天霹靂,她從來沒有想到,自己會在一夕之間容顏盡毀,她根本不能相信方才看到的那張臉,就是自己如今的相貌,這樣一來,她一路上所受到的所有注目便可以想得通了,那些行人們同情而不忍多看的目光,王勞霸轉(zhuǎn)頭的那幾句晦氣,花舞憐惜而不相識的神情。
袁紓心痛得快要窒息,只想大聲呼號,喚哥哥和林鐺兒前來救回自己,但她卻偏偏不能做聲,氣急之下,袁紓計出萬死,狠狠地咬著牙向桌上栽去。眾人聽到一片杯碟落地的聲響,紛紛看向老婦人。
袁紓面前的桌上,幾盤點(diǎn)心一壺茶一大碗水果茶都碎在了地面,袁紓也翻滾著掉到了那些陶瓷茶具的碎片之上,行動不能控制,手上被瓷片所傷,割出的一道口子正往外滲血。
茶館中的跑堂驚叫出聲,飛奔過來趕著收拾,那老婦人也是驚慌失措,手忙腳亂,一邊撿著碎片又一邊去抱躺在地上的袁紓。
幾個一旁的茶客看不下去,走來幫老婦人的忙,已經(jīng)坐下的花舞也連忙站起來一同攙扶這形同一灘死肉的殘廢。
其中一個茶客嘆息著,輕聲道:“小姑娘,你婆婆這么大的年紀(jì)還要照顧你,你就該多體貼一些,也照顧照顧她才是,你這般胡亂搗蛋,我們這些旁人都看不下去?!?p> 老婦人聞言,聲淚俱下道:“你們不知情??!我這孫女,自打小便出落得水靈,后來父母遭難,才落到今天的田地,她的命太苦了,剛剛看到這幾位小姑娘青春無方的樣子,恐怕是觸到了她的傷心事,才會發(fā)作,你們可千萬不要怪她,都怪我這個老婆子沒本事啊?!?p> 大廳中的人都聽到了老婦人的哭訴,感慨更多,同情也更多,對這老態(tài)龍鐘的婦人更是尊崇有加,欽佩不止,袁紓被扶著坐回了板凳,內(nèi)心卻是悲痛欲絕,欲哭無淚。她先前還抱著花舞能搭救自己的希望,如今想來,莫說是花舞,恐怕就算是袁紆和清揚(yáng)她們見到了如今自己的模樣,也是萬難相認(rèn)的,這樣下去,若不能自救,便只能等死了。
幫忙搭手的幾位茶客嘆息著離去,唯有花舞還扶在袁紓的一側(cè),她從懷中取出一方繡花手帕,拿在手中輕巧得疊成了一個長條,又輕柔地抓起了袁紓的手臂替她包住了傷口,兩只手在袁紓胳膊上拍了拍,道:“姑娘,你看到我們就覺得難受了是么?我知道你若沒有毀容,一定也會是個美麗的女孩子,不要再難過了。其實(shí),其實(shí)你不知道,我們這樣的女子,要比你的命還苦上許多,你雖然行動不便,卻有個如此疼你愛你的婆婆,而我們……”花舞似乎想起了自己悲苦的一生,嬌美的眼睛里已噙滿了淚水。
旁邊的桌上,王勞霸突然大喝一聲道:“賤貨,還不快快坐回來!”
花舞立時被嚇得魂飛魄散,含糊不清地應(yīng)了一聲,連忙用袖子擦干了眼淚,又偷偷拽下了手腕上的一個玉鐲,塞到了袁紓的袖子里,回身跑向王勞霸的身邊。
老婦人看到了花舞的所作所為,眼中流露出的異樣光芒稍縱即逝,她用恰好可以被身邊人聽到的語聲輕輕道:“真是個天仙一樣的好姑娘,這么善良的人一定會有好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