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家宴。
說是家宴,不過是君臣同樂的儀式罷了。
封地離王宮近的王孫貴族,還有我的父親母親,異姓侯,以及肱股之臣都進(jìn)宮來了,這是天子給予的榮耀。
畢竟,也不是誰都有這份臉面和殊榮的。
我端坐在次卿身旁,扮演著一位王后。
說句肺腑之言,我真的有些疲憊。
忽然,下座一陣騷動。我尋聲望去,看到父親正略顯局促的現(xiàn)在桌旁。
桌上坐的正是霍光。
“何事讓二位岳丈不虞?”
次卿開口問道,語氣里聽不出什么波動。
“啟稟陛下,內(nèi)侍引臣過來,臣剛要落座,霍將軍便先一步坐下。臣現(xiàn)在不知該。。。。坐在何處”
父親臉上多有局促,顯得可憐又不安。
我心里不是滋味,便沒忍住開口問道:“難道,霍將軍堂堂大司馬竟沒有自己的位置嗎?”
次卿輕握住我的手,面色不善的開口道:“霍將軍還請后一位落座,雖說你官職大過昌成君,但他是皇后的父親,這是家宴,理應(yīng)不按朝中之位分尊卑?!?p> 霍光面色不動,卻起身向前,跪在了我與次卿面前,忽的又展開了笑顏,拱手對次卿說道:“呵呵呵呵,老朽豈不知這道理?實在是有件大喜事,要啟稟陛下,這才高興的分了神,坐錯了席位,還請昌成羅,莫怪。”
略一沉吟,又繼續(xù)開口“不過,臣這喜事一說,陛下一高興,興許真的可以恩許老臣坐在這。”
次卿握住我手的力氣猛然增加,聲音卻故作輕松的問道:“不知何事,讓愛卿高興成這樣?”
霍光提高了音量,大聲回道:“霍婕妤有孕兩月有余了,恭喜陛下,賀喜陛下”
霍氏懷孕了。
我還沒來得及去找他們算賬,一個晴天霹靂便砸到了我的頭上。
他的手倏地收緊,我被他抓痛,輕輕吸了口氣。
次卿回過神來,面帶遲疑的開口問道:“此話當(dāng)真?”
霍光哈哈大笑,捋了捋胡須,對次卿答道:“自然當(dāng)真,臣豈敢欺君?”
說這幾句話的功夫,次卿已然回神,他語氣輕松道:“那倒是朕的雙喜臨門了。”
“啪”的一聲脆響,碗盞被打碎的聲音,我尋聲看去,淑兒起身慌張的告罪。
“是臣妾不小心打碎了杯盞,皇后娘娘贖罪?!?p> 我輕聲安撫:“無妨,快些坐下用膳?!?p> 又轉(zhuǎn)頭淡淡吩咐奈兒。
“奈兒??烊?,賞霍婕妤黃金百兩,綢緞布匹各三十?!?p> “這真是好事一件,霍妹妹與我同時有孕,恭喜陛下?!蔽移鹕硇卸Y。
次卿輕輕將我扶起,袖中的手輕握了兩下。
隨后開口吩咐道:“既如此,霍愛卿便落座吧,坐在昌成君后一席。如今愛妃有孕,更要低調(diào)行事,若是母族家眷恃寵而驕可是萬萬不可的,也會受人非議,霍老將軍,您說是不是?”
霍光聽罷,略一頷首。也乖乖去落了坐。只是落座之前,他不動聲色的撇了我一眼,那一眼,意味深長。
我心里著實不安,我覺得他是不懷好意的??捎植恢涝撊绾?。
被這一道驚雷炸過,宴席上的人也看出這位年輕帝王并不待見霍氏腹中孩子,每個人都戰(zhàn)戰(zhàn)兢兢,唯恐被做了出氣筒。
我一頓飯吃的也是漫不經(jīng)心,只巴望著宴席早點結(jié)束,回宮去捋順一下僵住的思路。
正思忖著,手里一個不小心打翻了清酒,撒在我新做的朱紅綾紋羅絲錦曲裾上。
我靜靜看著酒水洇濕我朱紅的裙裳,心里思緒飄遠(yuǎn)。
在不久之前,次卿不是答應(yīng)過我的,他說過,不會讓霍成君威脅到我跟孩子。
可這現(xiàn)在又是什么?他們有了床笫之歡,還有了孩子。是什么時候呢?
是溫泉新???還是酒后情迷?
亦或是柔情繾綣?或是干柴烈火?
我突然覺得頭痛,心里也澀澀的。猛地起身便向?qū)m外走。
奈兒在后面幫我推脫告罪,:“陛下,娘娘近日因身懷有孕,夜間總不能安寢,方才奴婢還不小心打翻杯盞,娘娘許是被酒氣熏到了,這會子頭痛。先回宮了,還請。。?!?p> 后面的話已然聽不清楚,我越走越快,外面下著淅淅瀝瀝的秋雨,淋在身上冰涼,讓我稍微清醒些。
我突然想笑。
我只覺得,這世間之事,都將我玩弄于股掌之中。我再怎么努力適應(yīng),努力去做,始終都有新的挫折等著我,擊垮我。
她有了身孕,孩子若是皇子,那我的深深就會成為他們的絆腳石。
他能在霍家滔天權(quán)勢下活下去嗎??
他還那么小,我只是想讓他活著,為什么就這么難。
我腳步極快的走回宮殿,任由奈兒他們在身后抬著步攆追趕。耳邊夜里的秋風(fēng)呼嘯而過,滿心都是恐懼。
進(jìn)到房間,才覺得身上一陣陣發(fā)冷,恍然發(fā)現(xiàn),如今已是深秋,夜晚天氣帶著如水的涼意。
我一頭扎進(jìn)被子里。
奈兒在身旁氣喘吁吁的安慰我,聲音里帶了哭腔,她安慰到最后就開始抱怨,抱怨到動情處竟是哭的比我還傷心些。
“娘娘這么好的人。為什么會被辜負(fù)啊,霍婕妤那么霸道,有了孩子您可怎么辦。。。。。?!?p> “奈兒。”我聽著自己的聲音略有沙啞。
“我要殺了那個孩子?!?p> 我為什么要一直受人欺凌?
我為什么要做皇后?為什么要在人前強顏歡笑?
我想,我應(yīng)該只做我自己。
奈兒跪在我面前,一字一句對我說,“奴婢肝腦涂地,成全娘娘心中所想。在伺候娘娘之前,奴婢在暴室做雜差,受人欺凌,遇到娘娘以后才過的體面些,娘娘待人寬和,又是唯一拿奴婢當(dāng)人看待的,奴婢忠心赤膽,愿為您做任何事。”
我盯著她清澈的雙眸,即便做出了什么罪不容恕的事,我也希望可以保全她。
思緒漸漸清晰,有什么方法可以讓她失了孩子,又能全身而退呢?
我開始在腦海里,思索我對她的記憶。
以我對她簡單的了解,她好似愛吃河鮮,魚蝦皆愛,愛用香粉,喜金器,喜食香甜糕點,素來體健,怕熱,今日看她小心翼翼的狀態(tài),懷象也許并不好。
那,我該從何處下手呢。
正出神間,門外通報王婕妤來了。奈兒請示我可否讓她進(jìn)來,我微一點頭。
進(jìn)屋后,她坐在我床邊,握住我的雙手詢問。
“文茵,你沒事吧”
我輕輕靠在她的肩頭,回答道“現(xiàn)在沒事,但幾月后,她瓜熟蒂落,我便不知有沒有事了?!?p> 淑兒身子微微一顫,“你要相信陛下,他不會讓你有事的?!?p> “我知道,淑兒,我求你一件事,不管以后發(fā)生何事,幫我照顧好深深,這是我求你?!蔽乙蛔忠活D的對她囑咐。
“你在說什么傻話?你自己的孩子,自己照顧,你可不要做傻事,我不要答應(yīng)你!”她被嚇得不輕。
“我能做什么傻事,只是分娩之日越來越近,怕自己有了小的,忽略了深深,想讓你多疼疼他罷了?!?p> 她狐疑的看著我,我眼神示意她安心。
而后我倆并坐在床榻上,又聊起了往事,一夜無眠。
一月后,殿內(nèi)小廚房。
“好香呀,娘娘您做的這是什么?”
“這是我在民間時,學(xué)的一道滋補參湯,據(jù)說孕婦常服還會易得男胎,我懷深深時常喝?!蔽乙贿呎f著,一邊輕輕抖下夕顏花種子,漫不經(jīng)心的放在荷包里。
“娘娘明年春日要種夕顏嗎?”
“是呀,我瞧著這粉色嬌艷欲滴,專門采集來,想著只種粉色夕顏,明年粉色連成一片,一定很美?!?p> “想不到娘娘喜歡粉色?!?p> “好了,不要貧嘴啦,我把這做法交給你,以后每日晚膳為我準(zhǔn)備?!?p> 這參湯其實無甚特別之處,不過全是滋補藥材。其實并不適合本因懷孕而體熱的孕婦服用,但每日只喝一點,再吃些清火的茶湯,也無礙。
我撫著微微隆起的肚子,輕輕笑著,看著奈兒在屋內(nèi)的小泥爐里煲湯。
“母親還托人送來做糕點的法子,是她偶然得的,江南人的法子。用糯米打粘,加白芨磨成粉,摻進(jìn)玫瑰花汁做的,筋道彈牙的糕點,我教你,也一并做出來。陛下肯定愛吃,且多食,可以令肌膚光滑,不易因懷子而腹部留疤?!?p> “怪不得水鄉(xiāng)女子都白嫩?!蹦蝺夯腥淮笪虬愕狞c頭,小的雙眼彎成月牙。
午膳,晚膳,次卿幾乎一頓不落來陪我,我溫柔地讓他嘗嘗糕點,許是很久不見我這般輕快,他也配合的吃了很多。
“那個孩子會生下來嗎?”我試探的問了一句。
他愣了一瞬,并未回答。
“我還有事要忙。晚上再來陪你。”他輕輕的摸摸我的額頭,轉(zhuǎn)身離去。
望著他的背影,微微有些失神。他為何一直沒說霍氏有孕之事怎么解決呢?還是,他不想解決。畢竟,那也是他的孩子。我還是不敢問,他是天子。我總不能問他,要不要殺了他的孩子。
他與霍氏肌膚之親那么久,是否也動了惻隱之心呢?
“奈兒,你去宮中藥庫,把大黃全部取來,我要做香?!?p> 奈兒點頭應(yīng)是,連忙去取。
聽說大黃燃香,味道清冽,這幾日害喜又有些嚴(yán)重,拿他做了香來,緩解一二。
“順便,把我親手繡的虎頭肚兜給霍婕妤送去,她沒生養(yǎng)過,自然是不知道嬰孩肚兜需要什么樣的舒服。還有這個,你拿著,附耳過來…………”
日子一天天過去,這一日晨起開窗,外面竟然落雪了,雪并不大,稀稀落落,星星點點。
已是初冬了。
剛要穿衣起身,霍氏宮里來人了。
奈兒跟臣娘攔都攔不住,慌張的跟在后面。
遠(yuǎn)遠(yuǎn)看著,是霍氏的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