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首詞
誰曾記,汴京昔繁華。
花城萬里,風流看盡,中州帝王家。
瓊林玉殿,朝喧弦管,暮列笙琶。
一朝兵燹成蕭索,
唯余春夢繞胡沙。
家山何處覓,忍聽那多怨羌笛,吹徹梅花。
梨園新翻絕代聲,又撥七弦動天聽。
當酬人君知音意,偏平康,無定陰晴。
看取執(zhí)戟劉郎,干云義氣,一曲琴蕭和鳴;
幽情暗恨,拂身如亂紅。
霓裳驚破后,南天北客兩飄零。
樓上忽聞當時曲,夢醒湖湘,今又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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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曲動帝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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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誤入藕花深處
一子霞拜上
汴京的氣象自是不同,當偌大的汴京城廓已遙遙在望時,貨船上的二十幾位船工不約而同地響起了歡呼聲。
這條人工開掘的汴河早已是葉穆走熟了的,離開汴京已有兩月余,乍一回返,愈覺汴京之繁華真是舉世無匹!
滿目盡是青樓畫閣、繡戶珠簾,雕車競駐于天街,寶馬爭馳于御路,金翠耀目,羅綺飄香,更有那眩人耳目的新聲巧笑、四海珍奇!若是到了元夕之夜,登樓環(huán)顧整個汴京,燈燭熒煌,蕭鼓間作,士女歡會,填溢禁陌,人聲之鼎沸,民物之繁盛,遠超前代!連遼國的前代皇帝耶律洪基都為之嘆羨不已,只望來世做個宋人呢。
尤為不凡的是,王者受命于天,當象天設都,其創(chuàng)始建國,立都當如紫宮【1】立于天心一般居于中土,洛陽曾經(jīng)長期被視為天下土地之中央,所以自周成王時代就在此營立了大邑,后來多朝在此建都;可是到了唐玄宗時,又測得開封的岳臺為大地之中,所以五代及宋開始相繼定都于開封;為與天上的銀河相照應,宋人還引水貫都,葉穆記得自己繼父的好友周邦彥就曾在其《汴都賦》中詠道:“天河群神之闕,紫微太一之宮,擬法象于穹昊敞閶闔而居至尊?!?p> 遲日江山麗,春風花草香。時當清明,麗日當空,惠風和暢,都人四出,這邊廂乘驢的老弱者還穿著厚重的冬衣,那邊廂馬上的少壯者已換上輕羅衣衫,輻輳云集,車如流水,好一派游人如織的熱鬧景象!
葉穆還記得往年時清明的盛況:四野如市,往往就芳樹之下,或園囿之間,羅列杯盤,互相勸酬;都城之歌兒舞女,遍滿園亭,抵暮而歸。
不遠處墳地里一縷青煙冉冉升起,觸景傷情,滿腹心事的葉穆愈加思念起自己北國的家鄉(xiāng)和親人,而立之年的他,不知道自己還要如履薄冰地在這讓旁人羨煞的汴京呆多少年月,每念及此,他的心頭就有些刺痛……
已是午后時分,汴京的外城城廓上的譙樓已露出了崢嶸,由于貨船船身較大,在逆流穿過汴河狹小的虹橋【2】時不得不小心翼翼,哪知水流甚急,落下了風帆的貨船駕馭不易,眼瞅著已有些失控!
“少主,船要撞上岸了!”一位船工突然大喊道。
一襲白衫、似文士狀的葉穆此時一掃躊躇之態(tài),他飛身躍上了船艙,一邊站立其上大喊著“穩(wěn)?。》€(wěn)住”,一邊指揮部分船工向虹橋上經(jīng)過的人群求助。有橋上的人接住了船工扔上來的繩子,在大伙的一番緊張的齊心協(xié)力之下,貨船總算平安地過了橋,船上和橋上的眾人,一起爆發(fā)出歡聲笑語……
這艘滿載著從南方販運而來的布匹的貨船,隨著其他船只一起魚貫進入東京內(nèi)城,又穿過熙來攘往的觀音院橋,最終??吭诹舜好鞣坏谋背截洍4a頭,此地已是東京城的腹心區(qū)域,到處都是人頭攢動。等到眼看著貨船已經(jīng)停穩(wěn)之后,已然有些疲憊的葉穆步上自己平素休息的二樓暖閣,待他剛走進去時,就發(fā)現(xiàn)幾案上放著一封待啟的書信。
信封上寫著“葉少主啟”,葉穆一看筆跡就曉得了緣故,不禁忍俊,趕忙拆開了信,隨口問身邊年輕俊秀的祇候道:“葉升,這是哪天送來的?”
“有幾天了,是小芙那丫頭送來的!”葉升一邊煎著茶一邊答道。
葉穆斜倚在一張裝飾精良的朱漆木榻上,正欲展開書信,一股芳香之氣卻已先穿鼻沁骨而來,展開后更見那五色箋上面的山水浮雕圖案,這是時興的一種號為“砑光小本”的箋紙,光緊精華、文縷奇細,砑紙版為沉香刻,以凹凸版壓印而成各種諸如山水、人物等圖案,比之唐時薛濤用芙蓉皮及芙蓉花瓣所制成的深紅小箋,更受當下女才子們的青睞。
再細看那五色箋上的娟秀字跡,如玉人立于眼前一般,墨色透亮,泛著幾點金光,他想著這一定是他先前送給伊人的“張遇之墨”【3】,否則不會有如此沁人心脾的清香。
只見上面寫著:
北辰少君大鑒:
云天在望,心切依馳,不睹芝儀,瞬又月余,草昧之人,四顧無恃,聆聽大教甚殷,萬望垂憐則個,聊備肴饌,希撥冗過廬一敘。
順祝時綏。愚婢子霞拜上。二月廿三。
讀罷小箋,葉穆不覺粲然一笑,忍不住贊了句:“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這筆字漸脫婦人氣格,寫得越發(fā)好了!”
葉升難得在自家里見少主這般會心的笑容,一邊手舉著煎茶瓶倒茶,一邊忍不住輕笑道:“少主也有這般高興的時候!”
聞聽此言,葉穆立即佯作冰霜狀:“煎你的茶!”
“茶已經(jīng)煎好了!”葉升聳了聳肩,“少主還有何吩咐?”
“那你就出去給大伙送茶!”葉穆指著外面大聲道。
葉升已經(jīng)偷笑著轉(zhuǎn)身出去了,葉穆聽著他的下樓聲,又不禁莞爾!來此地已十余年了,自己居然也沾染上了宋人多情的毛病,尤其是當著那一位的面,更難得有不快時。
次日掌燈時分,一俟貨棧的事情料理停當,葉穆便換上了一身軟襟寬袖長袍,束好了帶,對著銅鏡照了照,看到里面一個儀表堂堂的英偉男子,便心滿意足地打馬往四五里外的惠和坊趕去。
葉穆沒有走通衢大道,而是一路穿街過巷,他覺得這汴京的市聲別有一種滋味,已是暌違兩個多月了,心底難免眷戀。時當清明,汴京的侵街現(xiàn)象越發(fā)嚴重,充滿了人間煙火氣;區(qū)區(qū)一個汴州城,方圓不過幾十里,卻擠著百萬人眾,那趙官家也局促在這方寸之地,固然減了幾分皇家的威儀,倒多了幾分親民之氣,難怪大宋比之前朝多了幾分仁柔和平易!
如今風氣奢靡,市列珠璣,戶盈羅綺,紛競豪侈,也讓人有些目不暇接。美則美矣,但終非長久之道。
當葉穆經(jīng)過一些秦樓楚館時,其中一些早已是他所熟諳的,所以忍不住打馬駐足了片刻,開軒來相召,或恐是故人;他打心底是不愿再到這些地方來的,可他又心知身不由己,此行也不妨當是探探路了。
汴京的低等妓院都在各瓦子里,那里有的才是被一般男子“嫖”的“娼”,中等的就是各色的酒樓了,而高檔的便是葉穆眼前的這些。這些居處,皆堂宇寬靜,各有三四個廳,前后多植有花卉,或有怪石盆池、小室垂簾、茵榻帷幌之類,亦不乏左經(jīng)右史【4】。凡是未通朝籍或未直館殿的舉子、新科進士、三司及幕府人員,都可以來此冶游;若是不吝所費,那么下車伊始就有各色水陸珍奇?zhèn)渖狭恕?p> 在這些妓女之中,多有能文辭、善談吐者,應對有度,亦能評品人物。那些膏粱子弟樂此不疲,呼朋引伴,仆馬繁多,宴游崇侈之極!不過葉穆所垂青的那一位女伎【5】更是卓爾不群,那姑娘面目俊秀、綽約多姿是不必說了,尤性聰慧,好讀書,情致繁縟,多才多藝,如今在小唱方面早已蜚聲汴梁,雖見慣了各種豪奢的場面,卻仍不失純樸質(zhì)地,可謂能共富貴亦可同患難!
時將二更,汴京的街上依舊熙來攘往,叫賣聲不絕,不知不覺間葉穆就來到了惠和坊的玉春樓。這座樓是三進院的二層樓房,雕梁玉砌,清雅不俗,院中修竹成林,樓里住著七八個姑娘及二十多個丫鬟及雜役,到這樣的所在,還沒見到姑娘,“點茶錢”一般就要幾十貫【6】。
此非一般的秦樓楚館,乃是李姥名下的一眾女伎所居,除了技藝表演外,她們多是應召前去佐酒助興,很少留客住宿,除非是像葉穆這般的熟識的“恩客”。
因此,祇候看到是葉穆來了,便認得他是樓里李師師姑娘的恩客,便一邊牽過了馬,一邊諂笑著說道:“葉少主可有日子沒來了,又出遠門了吧,您不在的這段日子,我們師師姑娘可是成天巴望著您呢!”
“沒過元夕就到南方去了,昨個兒剛回來!”葉穆說著,從懷里掏出一枚銀錢【7】給了祇候,玉春樓的人跟他早已是彼此熟悉的,所以他少不得打賞了一干人幾十枚銀錢。
“李姥安康,有日子沒見了,您老又精神了!”當葉穆看到師師的假母李姥后,忙上前問候道。
那李姥五十歲上下的年紀,穿金戴玉,忙堆笑著上前招呼道:“葉哥兒,可是有日子沒來了,今晚說什么也別走了,我家女兒怪想你的!”邊說著還用胳膊夾住葉穆的一只手,引著他往師師屋里走。
葉穆鬧出的動靜很大,屋里的那一位早聽見了,當葉穆滿懷期待地準備邁進她的香閨時,哪知竟吃了個閉門羹。李姥慣會看眼色,識趣著告了個罪就出來了。十四歲的小芙從那位的香閨里出來,這丫頭短褙長裙,梳著雙垂髻,一向是個恪勤恭謹?shù)?,她腆然上前道過了萬福,便趕緊在廳堂里招呼葉穆用茶,又指著屋里那位道:“知道您來了,我們娘在補妝呢,爺,您先吃一盞熱茶吧!這是娘專門為您備的朝廷貢茶!”
“什么貢茶不貢茶,你們家的東西總是好的!”葉穆綻開了笑容安坐下來。
趁著小芙不注意,葉穆從懷里掏出一匹綢緞藏到了桌下的坐凳上,兩個人于是寒暄起來。約摸一刻鐘的工夫,只聽香閨里環(huán)佩叮當,精心裝扮了一番的師師便盈盈冉冉地足踏芳塵而來,只見她比之往日更顯韻致,眉黛青顰,粉面生春,削肩長項,顧盼神飛,整個人越發(fā)溢彩流光,葉穆見了由衷贊道:“娘子模樣越發(fā)得好了!”
師師倩笑著,上前看了一下茶,假裝嗔怒道:“這沒頭腦的丫頭,居然拿什么貢茶,怎不知把我素日里藏好的龍鳳團茶上來!”
師師說著就要去取自己藏的龍鳳團茶,葉穆看得出她在驚喜中有一絲忙亂,忙一把拉住她的衣襟道:“好茶留待明日再吃不遲,先坐下說會兒體己話吧!”
師師只得坐下了,她移近了燈仔細地打量了一番葉穆的臉,疼惜道:“又有些黑了!”說著就伸出柔荑輕撫了一下他的面龐,眼神里充滿了無盡的憐愛。
“呵呵,咱又沒那駙馬都尉的命,黑點兒算什么!”葉穆打趣道,“難不成娘子如今嫌棄在下了?”
師師有些羞赧,正不知如何作答,只聽師師的另一個丫鬟云兒進來朗聲道:“這兩個月娘可是又瘦了,爺要瞧仔細了!”
云兒是玉春樓簽了十年期的契奴,梳著俊俏的雙丫鬟,著一身艷紅的貼身長褙,她比小芙年長兩歲,個頭高些,也伶俐些,頗有些才藝,也有幾分顏色,嬌波流慧,細柳生姿,正是綺年玉貌,若仔細打扮起來,也未見得輸師師太多。葉穆見了她更覺親近,忙掏出幾枚金錢,笑道:“此番南行匆忙些,也沒給姑娘帶什么,抽空姑娘還是到我那里去,挑揀自己喜歡的料子取上一匹就是!這些姑娘且拿去,到夜市上買點可心的物什吧!”
云兒高高興興地接了錢,拋下一句“咱這就去夜市轉(zhuǎn)轉(zhuǎn)”,就知趣地離開了,葉穆目送著那綽約可愛的身影遠去,不禁莞爾。
葉穆回頭看著有些出神的師師,忙用力地握住她的手,寬慰道:“我說笑呢,別往心里去,看我?guī)裁磥砹?!”說著他就從桌子底下拿出了那匹藏好的綢緞。
待葉穆將綢緞的一角展開于桌面上時,師師不由得站起身來伸出纖纖玉指去摸了摸,她嫌手邊的蠟炬不夠亮,又點燃了一盞精美的五芯陶瓷燈,這一下屋子里就透亮了許多。師師將五芯燈移近了綢緞,又拿起來反復看了看,忽而秋波流轉(zhuǎn),驚喜道:“這,莫不是通經(jīng)斷緯的緙絲?”
“呵呵,娘子事兒上多留心,不虧是見多識廣的,這正是緙絲!”葉穆邊說著,邊把整匹綢布攤開在桌上,頓時一幅《梅雪爭春圖》便鮮活地呈現(xiàn)在師師眼前。
師師杏目圓睜,有些驚得說不出話來了,一面摩挲著緙絲,一面喃喃道:“這,這,是誰織出來的?”
“去歲我就聽他們說,江南有一位叫朱克柔的姑娘,是一位緙絲名手,她絲線極細,暈色自然,其運絲如運筆,堪稱當世之絕技,所織人物、樹石、花鳥,精巧有如鬼斧神工,只是而今她的名頭還未在汴京傳開!也是巧了,這回我正好到江南去,就乘便到松江找到了這回朱姑娘,請她趕織了這幅《梅雪爭春》!呵呵,這朱姑娘年紀還不大,名氣也沒有起來,不然門檻都要被人踏破,要價就要高得多了!誰叫咱是布匹商呢,這就是近水樓臺之便!”葉穆解釋道,實際上因為趕工讓他花費不菲。
“朱姑娘確實巧手,與原作近乎分毫不差!”師師仔細過目著。
葉穆邊指著緙絲便說道:“看這點點紅梅,真乃雪天精魂,傲雪之姿,何其動人!”
師師的眼角已經(jīng)有些濕潤,她長嘆一聲道:“可惜了,可惜了,該請翰林圖畫院的名手作一幅帶去的,怎么就用了拙作呢?真是焚琴煮鶴!”
“翰林圖畫院的那幫人怎能繪出這般氣韻?若真用了他們的,那才真是暴殄天物呢!”
師師平生最愛梅花,欣賞梅花那不爭早遲、卻得獨美于寒冬的品行,師師每常也喜歡以梅自喻,所以也最喜歡畫梅。她的心事葉穆是清楚的,葉穆的此舉之用心,她也是再清楚不過的,她再也忍不住了,居然伏在桌上哽咽起來,清麗瘦削的身形越發(fā)惹人憐愛。
師師這一哭,倒讓葉穆有些無所適從起來,他心知自己不同于常人,不能隨性地愛和恨,所以他對師師的感情是復雜難言的。他還清晰地記得兩年之前,他與師師熟識還沒多久,當時追求師師的各色子弟很多,偏偏師師就認定了他,想要以身相許:那一晚,師師手撫著幾案含情脈脈地斜睇著葉穆,低聲問:“你也有此意嗎?”葉穆只得沉默以對,師師失望地長嘆一聲,愣愣地看著他,以后再也沒有提起這個話頭。
如今自己又這般用心,如飛蛾撲火,不怪師師錯會了意思,可是想到前路,他又有太多無奈!很多次,他都想學著那元夕私奔的瘋狂情侶,帶著師師隱身江湖,從此不問世事!他自知與師師同命相憐,若是能讓師師真正有個好歸宿,其實也等于贖救了自己。然而,他又有太多顧慮,太多牽掛,他也不知道自己的內(nèi)心到底真正想要什么,可是他卻最清楚一點:自己為什么會出現(xiàn)在汴京!
葉穆忍住了,沒有伸手去愛撫師師抖動的削肩,反而站起身來躲到了一邊,師師略略曉得他的苦衷,以為他眼下還有些什么難言之隱,便不再追問。約摸過了一刻鐘,師師自己拭干了盈盈粉淚,站起來走到葉穆身邊,抬起頭看著葉穆,嫣然一笑道:“正好到端午時穿,那可是我的大日子!”
“是么?什么大日子?”
“今天不說這個,咱們先去潘樓嘗一嘗今年的新釀的瓊液,再到潘樓大街夜市逛一逛去!如何?”師師扯住葉穆的胳膊道,“說不定還能碰上云丫頭呢,她八成到那邊夜市買頭面兒去了!”
“那咱們就擺駕潘樓!”葉穆低聲笑道,做出一個請的手勢。
【1】指北極星。
【2】虹橋也叫飛橋,是北宋時人陳希亮發(fā)明的,其結(jié)構(gòu)精巧,形式優(yōu)美,宛如飛虹,故名虹橋。
【3】張遇,北宋熙寧元豐時人,以制墨聞名,其墨由油煙、麝香、樟腦等制成,中含金箔,其形如小圓金幣。
【4】指各類書籍,說明品位不俗。
【5】妓與伎是有差別的,伎一般是指懷有某種專門才藝的女子,不一定賣身。平常人家的女兒習得技藝后也可以招攬客人。
【6】一貫錢合一千文銅錢,十貫錢大約相當于白銀九兩,黃金一兩多。
【7】指用銀做的錢,一般不直接流通,用于宮廷賞賜或民間喜慶之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