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衰朽之年,如此冒暑犯險,長途跋涉,著實是讓人泣淚!”劉錡不禁黯然道。
“是啊,元豐七年眉公由黃州量移汝州,途中行于長江之上達兩個月,時當盛夏,鑠火流金,日曬船篷、水蒸炎暑,先是小王夫人病倒,家中一乳母病亡,繼而眉公瘡毒復發(fā),至七月二十八日,朝云所產(chǎn)下的眉公幼子遯兒病殤,還不滿十月!這也是朝云此生唯一的孩兒!”講到這里時,師師的語調(diào)已分明有些哽咽,“我仰慕眉公,亦追慕朝云,朝云也學佛,她原本不大識字,為著念經(jīng)就開始勤奮自修,幾年下來,不但文理清通,亦能粗識佛學精義,眉公就曾夸她學書‘別有楷法’呢!朝云也有幸與那李端叔的胡夫人交好,如今像她們這樣的人都找不到了……朝云敏而好義,能有幸追隨眉公,且不懼艱危,百般跌蹶,乃至不幸亡故于惠州,時年僅三十四!”
“唉!”劉錡一聲長嘆,“真是因緣巧合,或許眉公那一日又記起了早夭的遯兒吧!或恐也記起了已先行離他而去的子霞,不免愈加悲痛,乃至追隨他們而去!”
“四廂所言有理,這個先時我還真未想到這一層!”師師抬頭看了看碧藍的天宇,“那我繼續(xù)為四廂道來眉公最后之時日!”
“姑娘真有心之人,咱自當洗耳恭聽!”劉錡拱手道,“有勞!”
“呵呵,四廂太客氣了!”師師歉然一笑道,“在金陵準備渡江北行之前,眉公曾往鎮(zhèn)江金山一行,金山還是舊模樣,可早已物是人非,他年輕時就曾往寺中借宿,夜觀奇景,留有‘有田不歸如江水’的詩句,至此時已經(jīng)三十年過去,猶未還家,不覺愴然!當時眉公取鏡自照,嗟嘆不已,因而作詩曰:‘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問汝平生功業(yè),黃州惠州儋州’……不料就在此際,朝局又一大變,欽圣薨逝,舊黨人士失去依恃,眉公深知潁州距京師太近,恐忌之者猶欲攻擊,亦惹是非,乃至禍及家人,繼續(xù)北行已屬不智。眉公本欲往常州安頓,可米元章此時正在江對岸的真州,眉公在致信時便稱‘嶺海八年,親友曠絕,亦未嘗關念。念吾元章邁往凌云之氣、清雄絕世之文、超妙入神之字。何時見之,以洗我積歲瘴毒耶’。因為八年未通音問,米元章還以為眉公已死在了蕉雨椰風之中,待到老友重逢之際,不覺恍如隔世。后來米元章又陪著眉公到了潤州,特將眉公安頓于他的西山書院歇息。數(shù)月之中,眉公舟車勞頓,又是與故人相見,又是歡飲,時當盛夏,眉公夜不成眠,只得喝了許多冷飲,寒氣侵襲,致使猛泄不止。又數(shù)日,忽然瘴毒大作,繼又猛泄不止,自此胸膈作脹,飲食不進,通宵不能成眠,乃至傷了元氣!至六月十一日,病苦略減,勉強可以扶杖起行,十五日坐船赴常州,一月無事,至七月十四日夜,突發(fā)高燒,十五日熱毒大作,連遭摧殘,眉公已自知不起,十八日特將三子召至榻前吩咐了后事。至二十六日,病情時有好壞,二十七日越發(fā)惡化,乃至上體熱燥、下身寒冷,時有氣息不支之象!二十八日彌留之際,聽覺先失,神明卻絲毫不亂,維琳長老在眉公耳邊大聲道:‘端明【3】勿忘西方!’眉公答:‘西方不無,但個里著力不得?!家轮诲X世雄在旁,亦大聲向眉公耳畔道:‘至此更須著力?!脊穑骸Ω睢!佬塾謫枺骸嗣髌缴鷮W佛,此日如何?’眉公答:‘此語亦不受?!舆~趨前欲問后事,眉公不答,遂此湛然而逝……后葬于汝州郟城縣釣臺鄉(xiāng)上瑞里嵩陽之峨眉山!眉公曾作《潮州韓文公廟碑》,其中提及孟子所語‘浩然之氣’,‘是氣也,寓于尋常之中,而塞乎天地之間。卒然遇之,則王公失其貴,晉、楚失其富,良、平失其智,賁、育失其勇,儀、秦失其辯。是孰使之然哉?其必有不依形而立,不恃力而行,不待生而存,不隨死而亡者矣。故在天為星辰,在地為河岳,幽則為鬼神,而明則復為人。此理之常,無足怪者。’眉公半生遭貶謫蠻荒,功業(yè)未遂,可此言用以自況,亦恰如其分也!斯人雖逝,而浩氣不滅,英靈永繼,感召來者!”
“姑娘一席話,令劉某勝讀十年之書,誠感人肺腑,姑娘亦堪稱記憶超群,足見平素對眉公花了不少心思!眉公一代文宗,更難得在仁義為天下表率,仕途坎坷,艱辛備嘗,若他日有幸過汝州,必當至嵩陽峨眉山祭拜眉公英靈!”劉錡遙向南方的汝州深深一拜,站直后又向師師拱了拱手,“我尚有一問,眉公為何要安葬于此呢?煩勞姑娘為我解惑!”
師師微微頷首道:“蘇家祖塋原在蜀地眉縣老泉山,可關山阻隔、路途遙遠,勢已無法歸葬,若是我沒記錯,眉公自弱冠之年離蜀,期間曾為母奔喪回鄉(xiāng)一次,終生就再未回去過!所以,眉公兄弟后來便選定了嵩陽峨眉為蘇氏族墓!蜀地有峨眉,不期郟城也有一峨眉,當日正是看重于此!二先生在祭奠亡兄之文中曾道:‘地雖郟城,山曰峨眉,天實命之,豈人也哉!’”
劉錡沉默了半晌,忽而果決道:“咱們應該做點什么,盡早為眉公恢復名譽才是!”
“是啊,我也正有此意,其實這也是天下很多正直讀書人的心聲!”師師于是講了一個軼事,“話說前些年,有一士人偷偷攜著東坡文集出城,被巡查的兵士搜出,那士人被執(zhí)送有司。主理此事的太守見文集后有士人的一首詩云:‘文章落處天地泣,此老已亡吾道窮。才力謾趨生仲達,功名猶忌死姚崇。人間便覺無清氣,海內(nèi)何曾識古風。平日萬篇誰愛惜?六丁收拾上瑤宮?!刈x罷,感佩士人之義氣,故而悄悄放了他?!?p> “呵呵,真是公道自在人心,眉公浩氣不亡,必長存于世!”
“不如咱們哪天空了,合計合計該如何行事?”師師以期待的目光看著劉錡。
“好,一言為定,此事雖有些為難,但我劉錡絕不退縮!”
劉錡的神色異常堅定,隱約覺得異乎常人,莫非真的是常年出生入死之故?師師不由得被這種神情所感召,心底涌起一股莫名的暖流,她癡癡地凝視著劉錡,一時竟無語了。
“呵呵,我曾聽云丫頭跟郭家姐妹提起那‘小關索’李寶的事情,今日我不妨偷偷告訴姑娘,其實那小子就是被我藏起來的!姑娘且放心,我劉錡絕非見義不為的懦夫!”
【3】蘇軾曾為端明殿學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