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 二
天空覆蓋著厚重的云層,像是一床臟兮兮的棉被蓋在頭上,看了就讓人壓抑。雖然曹家酒鋪上著門板,可門前卻站滿了人,伴著杜冬梅的哭泣聲紛紛議論著昨晚那場可怕的慘事,連什么時候飄起的雪花都沒有留意。
江嶼趕到的時候地上已經(jīng)落了一層薄雪,李公甫正在指揮差役驅(qū)散人群。他的眼光敏銳,遠遠就看見了混在人群中的江嶼,一見大喜,親自把他領(lǐng)進酒鋪里。
李大人一見江嶼竟然來了,先還有些詫異,猛地記起他昨天說過他的攤子就擺在曹家酒鋪的門前,于是便也釋然了,不過他還是皺了皺眉,李公甫今天的表現(xiàn)有些反常。按照他平日的習(xí)慣,斷然不可能讓一個外人走到案發(fā)現(xiàn)場來。江嶼就在他疑惑的眼光中走進了曹家酒鋪。
李公甫沖李大人悄悄使了個眼色,轉(zhuǎn)而對江嶼說道:“江先生來得正是時候,杜老板的情形不太好,我想讓江先生過來看看,好歹先保住老杜的性命。”
李大人手捻胡須,雖然摸不清李公甫的葫蘆里賣的什么藥,卻也不做干涉,點頭道:“不知道江先生方不方便?”
江嶼老早就聽見冬梅的哭聲,也不跟他們客氣,點頭應(yīng)道:“宜早不宜遲,快讓在下看看……”
江嶼轉(zhuǎn)向里間的空檔,李公甫對李大人悄聲道:“大人有所不知,別看這江嶼是個搖鈴的郎中,可鮑都監(jiān)和劉大人家的案子其實都是他推斷出來的。卑職很想看看這人是不是真如梁書說的那般厲害?!?p> 李大人有些玩味的看著李公甫:“若是他真的那么厲害,你當(dāng)如何?”
李公甫笑道:“那便想盡辦法收為己用?!?p> 李大人捻須搖頭:“公甫啊,梁書是什么人你還不知道?我勸你趁早斷了這個念想?!?p> 江嶼的心思全在杜老實身上,他很喜歡這個吃豆子很快的老實男人,這是個十分難得的聽眾,不管你說什么他都相信,就算你事后告訴他那些都是假的也不會妨礙他下次還做你的聽眾。冬梅的哭聲讓他揪心,只想趕緊過去看看他的傷勢究竟如何,可進門看到的卻是田三的尸體。
江嶼十分確定田三已經(jīng)死了有一段時間了。他躺在門廊的位置,剛好有一線天光照在他的臉上,讓人能夠看清他圓睜的雙眼已經(jīng)開始變得渾濁。一把尖刀正好插在他心臟的位置,而他的雙手則無力地垂在身側(cè),看得出死亡來的十分突然。田三的衣服外面幾乎沒有什么血跡,反而身下的夾襖已經(jīng)被血浸透了。尸體正好擋在門口,江嶼小心的邁過門檻,后背緊貼著廊柱才勉強擠進了酒鋪。
杜老實的半截身子躺在柜臺里面,冬梅就在旁邊哭著搖晃他爹的身體。江嶼急忙出聲制止,生怕這丫頭沒輕沒重的再把親爹給晃死。檢查了一番之后江嶼才算放了心,杜老實的傷全在頭上,右臉青腫一片,后腦勺上腫起了一個大包,除此兩處別無外傷。只是人摸起來有些發(fā)燙,應(yīng)該是這一夜倒在地上受了風(fēng)寒所致。脈象雖然微弱,倒也不至于傷及性命。江嶼長出了一口氣,告訴冬梅他爹并無性命之憂后便去找他的藥箱,取了一粒金黃色的藥丸放進杜老實的嘴里。
做完這一切后他便回到門口,對李大人說了杜老實的情況——頭上的傷雖然并不致命,可他在地上躺了一夜受了風(fēng)寒,此刻身子燙的厲害,雖然服了麻黃丸已經(jīng)開始退燒,可眼下急需給他找個暖和的地方發(fā)汗。依著江嶼的意思,應(yīng)該讓杜老實盡快回家休養(yǎng)才是,可李大人卻因為無法排除杜老實的嫌疑而拒絕了江嶼的建議,因為依照國法,此時的杜老實應(yīng)該呆在牢里才對。
江嶼一聽就急了:“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大雪節(jié)氣,縣衙牢獄中實在不適宜病人修養(yǎng)……”
李大人冷哼一聲,沉聲打斷了江嶼的話:“先生果然仁心仁術(shù),可是國法便是如此,除非能夠排除杜老實的嫌疑,否則也只好把他收監(jiān),再說,本縣的牢獄也并非先生所想的那般不堪。”
江嶼皺眉道:“不知杜老板有何嫌疑,可否說與在下聽聽?”
李公甫對李大人說道:“江先生剛來不久,還不了解這里的案情,就讓卑職來給先生做個解說吧。”
李大人拂袖轉(zhuǎn)身,李公甫便給江嶼解說了事情的經(jīng)過。
今天一早這里的里正便去衙門擊鼓,說東市曹家酒鋪發(fā)生了命案。里正當(dāng)時只看到了門口躺著田三的尸體,衙役們來了之后又在柜臺后面發(fā)現(xiàn)了受傷倒地的杜老實。他只說了昨晚遇到了強人打劫之后便昏迷不醒了,雖然杜冬梅說柜上的銀錢確實少了,可這終究不能作為證據(jù)。昨晚天高云厚,就連路過的更夫也沒有注意到這里的異常。眼下一沒有人證,二來殺死田三的刀確實是酒鋪里殺雞鴨用的。如今現(xiàn)場只有他們兩人,誰也實在沒法排除杜老實的嫌疑。
江嶼皺眉聽完李公甫的講述后不假思索的說道:“剛才我看過田三的尸體,按那把刀的長度和刺入角度看,應(yīng)該是豎著一刀正中心臟的位置,且力道沉穩(wěn),否則刀身必定被肋骨卡住而不得寸進。以杜老實的身體來說,他斷然做不到這一點。更有可能是一個身強力壯卻沒什么殺人經(jīng)驗的人所為?!?p> 李公甫歪著頭思索著江嶼的話,李大人轉(zhuǎn)回身,面向江嶼問道:“既然這人能一刀捅死田三,為何對杜老實卻未下殺手呢?”
江嶼不假思索的答道:“兇手或許并非不想再下殺手,而是因為那把刀卡在了田三的肋骨上,急切之間他拔不出來所以沒法使用。柜臺角上有一處新的擦痕,形狀正好能與杜老實后腦的傷處對上。所以我想,很有可能那人本來只想搶錢,不想?yún)s失手殺了田三,之后便心慌意亂的去柜臺上取走銀錢,慌亂中把杜老實打倒在地,見他也沒了反應(yīng)便急匆匆的逃了?!?p> 李大人面沉似水,看不出任何的心理波動,李公甫卻問道:“先不論你說的是否在理,只說以田三這人的品性來說,若是遇到了搶劫,他若是不與賊人沆瀣一氣就算萬幸,怎么可能會和賊人發(fā)生沖突呢。而且田三覬覦杜冬梅的事兒也不是什么秘密,昨天我還親眼見到他在這里搗亂。所以杜老實并非沒有殺人的動機。”
李公甫說話的聲音大了些,外面有幾個耳朵靈光的百姓聽了之后便像油鍋里滴進了水珠一般。先還只是幾個人之間議論,轉(zhuǎn)眼之間所有圍觀的百姓都在指責(zé)李公甫的推斷沒有道理。
“官府這是要栽贓嘛,要是老杜這樣的老實人都能殺人,那這世道上還有半個好人嗎!”
“對,杜老板不可能殺人!”
“官府要冤枉人了!”
李大人皺眉捻須,江嶼這次卻沒有反駁,他嘆了口氣說道:“李捕頭說的不無道理,在下現(xiàn)在就把杜老實弄醒,咱們盡快審問可好?”
李大人和李公甫交換了一個眼神,之后便點頭道:“也好,那便有勞江先生了?!?p> 江嶼拱了拱手便回到杜老實的身邊。冬梅離得較遠還不清楚老爹的性命已經(jīng)危在旦夕。見江嶼回來竟然有些開心,只是她不明白江嶼的臉色為何這么難看。他讓冬梅幫著把杜老實放平,然后他從藥箱里拿出一卷羊皮,展開之后從里面取出幾根銀針,轉(zhuǎn)眼就全部插在了杜老實的身上。杜冬梅還沒來得及尖叫就看見自己父親的眼珠竟然動了動。
過了片刻杜老實慢慢睜開了雙眼,他顯然沒料到眼前所見的竟是自己的女兒。
“冬梅……現(xiàn)在什么時辰了?”他的聲音干澀而虛弱,冬梅一聽便又哭了出來。李大人見杜老實竟然真的醒了,對江嶼的醫(yī)術(shù)也是暗挑大指,他和李公甫一先一后來到杜老實的身邊。
“杜老實,你可認得本官?”
杜老實的雙眼迷離,似乎還不是十分清醒,聽到問話后努力辨認了一番,突然睜大了眼睛,疑惑著說道:“你……怎么這么像我們的縣大老爺啊?”
李公甫輕咳一聲:“杜老實,你仔細看清了,你面前的正是李大仁李大人!”
江嶼和杜老實同時睜大了眼睛,他以為自己出現(xiàn)了幻聽,卻見李公甫給了他一個不要說話的眼神,這才把心里的疑惑暫時壓下,李大仁李大人。難道李大人的本名就是李大仁嗎?難怪梁書也一直叫他李大人……
杜老實一聽是李大人親臨,慌忙中竟然想要站起來,只是他手腳酸軟完全吃不上力道,只在地上扭了兩下便又精疲力盡了。
李大人擺擺手,沉聲說道:“本官知你有病便不必多禮了,我且問你,昨晚你這里究竟發(fā)生了何事?你要如實說來,若有半個字的假話,哼,國法難容?!?p> “?。孔蛲??”
杜老實有些迷茫的看向女兒,見女兒一雙眼腫的如同桃子,眼前所見又全是官差和衙役,他突然感到后腦處一陣劇痛,剛要伸手去觸碰傷處,卻驟然瞪大了眼睛,驚恐道:“不要殺我,錢都給你……不要殺我!”
江嶼見他神情激動,趕緊握住他的手腕。一股溫?zé)岬母杏X涌進杜老實的身體,他的情緒隨之慢慢平復(fù)。
“爹,你別怕,有李大人和李捕頭在這兒你什么都別怕,你把昨晚的事兒說出來,大人們給咱們做主呢!”
女兒的話讓杜老實徹底平靜下來,等冬梅用袖子慢慢擦去他頭上的冷汗后,他才說了事情的經(jīng)過,他說的又快又亂,不過江嶼還是明白了他的意思。
昨晚杜老實正要關(guān)門上板時,喝醉酒的田三卻突然闖了進來,他嘴里不干不凈的要找冬梅,杜老實便跟他吵了起來,兩個人正在爭吵的時候,外面突然來了個大個子,進到店里想要吃飯,卻被田三一巴掌打倒在地。那漢子吃了虧自然不肯干休,撿起門口殺雞鴨的刀子二話不說便捅死了田三。大個子紅著眼睛給了杜老實一拳之后,他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李大人和李公甫相視皺眉,李公甫問道:“你可還記得那人的長相?”
杜老實點了點頭:“記得記得,那個人很瘦很高,穿的破破爛爛的,頭上系著一塊藍布頭巾,三角眼……蒜頭鼻子,臉上全是胡子……啊對了,他臉上還有一塊金印,好像是個配軍!”
李大人挑眉哦了一聲:“你確定沒有記錯?”
杜老實微微搖頭:“小老兒經(jīng)營酒鋪幾十年,最擅長觀察客人的衣著相貌?!彼砸煌nD,繼續(xù)說道:“比如江先生的鞋子破了,不知道他有沒有補上?!?p> 江嶼趕緊撩開袍角果然看到自己的布鞋開了個小口子。
李大人點了點頭,轉(zhuǎn)身對李公甫說道:“既然如此,那就先送杜老板回家休息吧,一會兒讓彭師爺去杜老板家里做一份畫影圖形。你們就留下繼續(xù)勘察現(xiàn)場,回頭把筆錄和書記呈給本官?!?p> 李公甫躬身領(lǐng)命,李大人一邊往外走一遍繼續(xù)吩咐身邊的差役:“你們?nèi)ジ浇莩窃儐栆幌率欠裼信滠娞营z的情況,及時回稟?!?p> 圍觀百姓見李大人沒有難為杜老實,紛紛表示李大人真乃青天父母官。李公甫吩咐差役幫忙把杜老實抬回家,杜冬梅千恩萬謝一番之后也跟著走了。
江嶼走到李公甫面前感嘆道:“久聞李大人青天父母官,今日一見果然不假啊?!?p> “哦?江先生何出此言???”
江嶼笑道:“適才在下也只是隨口說出一個猜測而已,沒想到李大人竟然真的會認真考慮,愛民之心何以言表啊。”
李公甫笑道:“先生這般夸贊,真讓李某不知該如何作答啊。先生有沒有覺得杜老實的表現(xiàn)有些反常呢?”
江嶼皺眉:“不知您說的反常是指……”
“他所描述的那個人實在是過于具體了。以他所說,田三的死發(fā)生的十分突然,而下一刻被殺的就可能是他,以常理來說,一個人在生死關(guān)頭時是很難記住很多事兒的。所以,我和李大人都懷疑杜老實說的不是實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