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分 十一

　　羅瑞峰所說的“前邊”指的是前堂。尋常那些不需要門主參與的大事，都是由八虎在這里共同商議。而此時，羅瑞峰坐在上首的位置，看著空蕩蕩的前堂發(fā)呆。

　　花梨木的圈椅穩(wěn)重而舒適，柔軟的狼皮隔絕了濕氣，讓羅瑞峰感受到了些許溫暖，只是一想到自己的前途，他的心便又沉了下去。

　　不久前這里還滿滿當(dāng)當(dāng)坐著八位兄弟，大家品茶議事好不熱鬧，這才沒過幾天，竟然已有兩位兄弟陰陽兩隔。更讓人寒心的是，馮不二對老八的死竟然不聞不問。比起馮不二的生死，他對幾位義子的態(tài)度更讓人心寒。

　　四根手指極有節(jié)奏的敲擊著扶手，發(fā)出沉悶的篤篤聲。屋檐上還有少許積水緩緩滴落，悄無聲息的落在下面的水缸里，激起圈圈漣漪。

　　今天這是怎么了，程鐵虎辦事一向利索，讓他找兩個人開會，怎么用了這么長時間？

　　門口有腳步聲傳來。

　　雨后初晴，外面的陽光正烈，羅瑞峰只能看見外面走進(jìn)來一個黑色的剪影。剪影身材挺拔腰懸長刀，恍惚間他還以為是馮憲超走了進(jìn)來。

　　“大哥。”

　　剪影與羅瑞峰打了個招呼后，徑直走到第六把椅子前坐了下去。

　　“是老六啊……”羅瑞峰語帶疲憊：“老四和老五呢？”

　　“五哥不知道去哪兒了，四哥怕你著急，就讓我先過來了?！?p>　　羅瑞峰嘆了口氣：“老五怎么也這么不懂事，這種時候還到處亂跑。”

　　謝連亭咧嘴笑了笑：“怎么，晴天白日的，大哥還擔(dān)心五哥會出什么意外嗎？”

　　羅瑞峰哼了一聲轉(zhuǎn)了話題：“說正事兒吧。老六，平時就你跟老二的關(guān)系最好，你有沒有覺得他最近的行為很古怪??？”

　　聞言，謝連亭強(qiáng)擠出了一個笑容：“二哥……二哥一向都是那個樣子的?！?p>　　羅瑞峰自然看得出謝連亭的言不由衷，不悅道：“老六，我看你是有事兒瞞著我吧？老七老八死的不明不白，義父那邊說是身體有恙，對咱們也是不聞不問，現(xiàn)在可不是顧忌私人感情的時候！”

　　謝連亭的表情十分痛苦，嘴唇囁嚅了幾下后，終于說道：“這事兒興許跟慕容修有關(guān)?！?p>　　“慕容老鬼？！”

　　謝連亭輕輕點頭：“二哥前幾天的情緒特別不好，喝酒的時候我問他為什么，他說慕容修讓他幫忙做一件事兒?！?p>　　羅瑞峰的眼睛忽然一亮：“他有沒有說老鬼讓他做什么？”

　　謝連亭搖了搖頭：“二哥沒說具體是什么事兒。不過我勸過他不要跟慕容修走的太近，他也答應(yīng)了?！?p>　　羅瑞峰難掩臉上失望的神色，隨口問道：“那后來她說什么了沒有？”

　　謝連亭點頭：“后來我們就說起保護(hù)義父的事兒，我說這事兒還得他多費心，可他說自己是獨力難支，咱們兄弟得齊心協(xié)力才行。還說老七鬼點子多，說要找他聊聊，沒想到……唉”

　　羅瑞峰的瞳孔驟然緊縮。

　　“燕一刀說要找老七？你還記得是哪天嗎？”

　　謝連亭想了想：“就是老七失蹤的那天，后來我還想，要是二哥早點兒找到老七，興許就沒事兒了……”

　　謝連亭后面的話羅瑞峰一句也沒有聽清，因為他陷入了一種難以名狀的恐懼之中。吳從恩葬身狼腹落了個尸首無存，他的死因自然也無從考證。而老八卻是明明白白的一刀斃命。

　　整個神拳山莊，論用刀無人能出其右。若是他有意偷襲，老七和老八定然無力招架。

　　先前老七死的時候沒人懷疑燕一刀，主要是因為他沒有動機(jī)，可謝連亭卻說燕一刀跟他打聽過老七的近況，當(dāng)晚老七就死在了茶場后山的林子里。而李貴說過，他找馮憲宗告發(fā)了燕一刀之后，馮憲宗說要找自己商議一下，然后他就死在了自己家門口。

　　兩個人的死，竟然都與燕一刀有關(guān)！

　　外面忽然響起一陣人喊馬嘶的騷亂聲，片刻后便有幾個勁裝武士急匆匆闖了進(jìn)來。

　　前廳是八虎議事的地方，從來不許下人隨便進(jìn)出，謝連亭見那幾個人竟然不講禮數(shù)徑直闖了進(jìn)來，便慍怒道：“怎么這么沒規(guī)矩，這里也是你們能闖進(jìn)來的嗎？！”

　　羅瑞峰見來人是程鐵虎手下的仇牧便是一愣，仇牧竟根本不理會謝連亭的警告，徑直走到兩人近前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悲聲道：“四爺……五爺……沒了！”

　　孫承宗看著滿地的大花蛇渾身難受。碧云看方怡白看得津津有味，便給方怡白做起了講解。墻角那幾條是五步蛇，東邊的那兩條是蝰蛇，架子上的是竹葉青。

　　“您看那條竹葉青是不是特別胖？其實它懷孕了，很快就要生了呢?！?p>　　方怡白表情古怪的看著碧云：“你很喜歡蛇嗎？”

　　碧云打了個機(jī)靈，連忙搖頭：“我可不喜歡蛇……看著肉麻死了。再說小姐很寶貝這些蛇，根本不許別人碰。”

　　孫承宗皺眉問道：“雁兒是從哪兒弄來這么多蛇的，我怎么一點兒都不知道啊?！?p>　　碧云撓了撓鼻子，不好意思的笑著說道：“前兩年不是來過兩個老頭嗎，就是他們送來的。”

　　看她的動作和表情，方怡白忽然想起了江嶼，不由笑了。孫承宗卻更加迷茫了：“兩個老頭？”

　　“就是那兩個穿紅衣服的老頭嘛，聽說是姓唐的?！?p>　　孫承宗忽然覺得自己的呼吸猛然一滯：“唐南星和唐北斗！”

　　孫承宗和方怡白匆匆趕回了隨園。臨走前他們囑咐碧云不要把他們來訪的事情告訴馮承雁，碧云自然滿口答應(yīng)。

　　他們趕回隨園的時候，江嶼正好從書房里走出來。他面色凝重的對侍立在門口的燕一刀和石軍說了幾句之后便走了，石軍和燕一刀對視一眼之后便匆匆進(jìn)了書房。

　　江嶼背著藥箱一邊走一邊嘆氣，臉上少有的掛上了憂傷的神色。孫承宗見他這種表情心里便是一驚，急忙上前詢問：“先生，義父病得很重嗎？！”

　　江嶼正在出神，被孫承宗的喊聲嚇了一跳：“??？?。∈菍O兄……”

　　“還請先生如實告知，義父的病究竟如何了？！”

　　江嶼微微搖頭，聲音柔和而悲痛的說：“孫兄，既然你問，那我也不瞞著你。門主受了內(nèi)傷又中了劇毒，如今情況很不樂觀。”

　　孫承宗聞言如遭雷擊：“怎么會！從沒聽說義父受過傷??！怎么這樣！不行，我得去看看義父！”

　　孫承宗轉(zhuǎn)身就要往書房走，江嶼卻拉住了他：“孫兄留步啊，我給門主服了解毒的藥丸，我出來的時候他正在昏睡，如果他能醒過來那就沒事兒了。這個時候千萬不能打擾他。”

　　方怡白也投給孫承宗一個堅定的眼神：“孫兄可以放心，江嶼從不拿人命兒戲。”

　　孫承宗相信方怡白的判斷，也相信江嶼說的沒錯，也就放棄了闖進(jìn)書房的打算。

　　江嶼一邊走一邊說：“你們就放心吧，馮大小姐也在里面伺候著呢，保準(zhǔn)出不了岔子……誒？你倆這是什么表情？”

　　方怡白看向江嶼的眼神十分古怪，孫承宗更是目光陰沉的看著遠(yuǎn)處的書房。見江嶼一臉莫名其妙的表情后，方怡白輕聲告訴他：“我們剛才在馮承雁的住處發(fā)現(xiàn)了很多毒蛇。”

　　江嶼一怔：“你們發(fā)現(xiàn)了很多毒蛇？”

　　方怡白點頭：“五步蛇、蝰蛇還有竹葉青，總共不下十條。你不是說馮門主中的是蛇毒嗎，會不會……？”

　　江嶼點了點頭：“你猜的應(yīng)該沒錯了。馮門主身上的毒應(yīng)該是來自這些蛇沒錯。”

　　孫承宗拳頭緊握，咬牙問道：“雁兒……怎么會！”

　　江嶼聳了聳肩：“要是不用蛇毒的話，馮門主怕是早就死了?！?p>　　馮不二不知中了什么奇毒，導(dǎo)致他周身血液正在變成魚膠似的東西，等他的血液徹底凝固了，這人自然也就死了。而五步蛇的蛇毒有一種奇異的效果——可以減緩血液凝固，所以馮承雁的毒蛇全是用來救人的。

　　方怡白似乎聽懂了江嶼的話，可他還是補(bǔ)充道：“據(jù)說那些毒蛇是唐南星和唐北斗送來的，你覺得沒問題嗎？”

　　江嶼聳了聳肩：“蛇又不認(rèn)識唐南星和唐北斗。就算他倆殺人無數(shù)，可蛇就是蛇，蛇毒既能殺人也能救人，至于結(jié)果，還得看用毒的人怎么操作。”

　　馬建康的家里充滿了死亡的味道。

　　程鐵虎的后心被人捅了個窟窿，馬建康的脖子被人切開了大半。兩具尸體仰躺在青磚地面上，一個死不明步，一個面目猙獰，他們的鮮血撒了一地，順著磚縫一直流到了門外。有人看到門口有血跡，便仗著膽子進(jìn)來看看，沒想到卻見到了兩位大管事的尸體。

　　孫承宗和方怡白趕來的時候，圍觀的人群已經(jīng)散開了。羅瑞峰面無表情的坐在門檻上發(fā)呆，謝連亭憂心忡忡的把發(fā)現(xiàn)尸體的經(jīng)過給孫承宗他們幾個人又講了一遍。

　　“四哥和五哥的身上都只有一處傷口，房里也沒有一點兒打斗的痕跡。這人能在眨眼之間殺掉我這兩位哥哥，唉，若不是我三哥一直跟你在一起，我一定懷疑是你方公子下的手。我們已經(jīng)開始排查身上有血跡的人了。”

　　方怡白沒有理會謝連亭，他的注意力全在江嶼身上，江嶼正一邊驗看尸體的傷勢一邊比量著什么。他的眉頭時而舒展時而緊皺，聽見謝連亭的話時，他忽然起身冷笑道：“這個兇手可沒那么大的本事?！?p>　　羅瑞峰木然的望向江嶼，聲音有些飄忽：“你……看出什么來了？”

　　江嶼長長的呼出一口氣：“你們以為這個兇手的本領(lǐng)高強(qiáng)，可以在轉(zhuǎn)眼之間殺掉四爺和五爺？”

　　謝連亭看看尸體之后，不解道：“難道不是嗎？”

　　江嶼輕哼一聲：“哼，他不過是從背后偷襲了程四爺罷了，這可算不得什么本事。”

　　羅瑞峰的眼神再次暗淡了下去，謝連亭眼神古怪的看著江嶼：“那我五哥呢？難道他看著四哥被人偷襲之后自己還等著挨刀子嗎？”

　　江嶼嘆了口氣：“他確實只能看著，因為那時候他已經(jīng)死了。”

　　這話一出，所有人的心頭都是一緊，江嶼也不賣關(guān)子，指著地上的血跡給眾人解釋。馬建康的脖子幾乎被人砍斷了，如果他當(dāng)時還活著，那他的血一定會噴濺的到處都是才對，而現(xiàn)在卻只有地上流著大片的血跡，墻上卻是干干凈凈的，這很不正常。而且，如果他是活著被人切斷了脖子，他的血管應(yīng)該會收縮到頭顱里才對，而現(xiàn)在這些血管好端端的擺在這里，這就說明血管被切開的時候已經(jīng)沒了彈性。

　　“所以，兇手是在殺了程四爺之后又切開了馬五爺尸體的脖子，他想以此偽造一個高手殺人的假象！”

　　孫承宗忽然問道：“那先生能否確定我五弟的死因？”

　　江嶼點頭：“馬五爺?shù)谋砬楠b獰可怖，即使已經(jīng)流光了血液卻還是面如赤金，這只有一種解釋，他是中了七步催魂散的毒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