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 十六
這天晚上,老村長與幾位鄉(xiāng)老徹夜未眠。
牛大力家的水井成了兩難的抉擇,怪病的根源就在水井里,只要清掉里面的淤泥,真相便能大白于世,可井里的骷髏頭卻又說明那口井沒那么簡單。
如果報官,天知道井里會挖出些什么,萬一真如江嶼所說,死掉的是官府的密探,那他們全村只怕都要遭殃。可如果放著不管,那便只有整村遷徙這一條路好走。可遷村不是小事兒,糟蹋了組上的基業(yè)不說,官府也必然會查問緣由,萬一有人走漏了風聲,惹來官府追查,到那時候,全村老少全都脫不得干系。
幾位老漢愁眉不展的算計了一宿,直到天光泛白時才終于有了決定——村里自己出人去清理牛大力家的水井,并且行動要快,這間事越早了結越好,在有結果之前,千萬不能讓官府知道。
與村長家只有一墻之隔的江嶼也沒睡好,整整一夜他都在翻閱醫(yī)書和筆記,想找出解除金針定穴術的辦法,雖然《子午流注針經》里記載了取針的方法,可也明確說明,若是針入腦髓,取針時的手法便一定要穩(wěn),不能有一絲偏差,稍有差池,病人不死也成廢人。等他合上書本的時候,窗外已是天光大亮。
油燈碗里的燈油已經見了底,燈捻兒上呼呼的冒著黑煙,江嶼趕忙吹熄了油燈。
正在這時,房門吱呀一聲被人推開了一道縫,牛大寶試探著往里看了看,見床鋪整齊,而江嶼卻在桌子前整理書本,便猜到這位年輕的郎中一定徹夜都在翻閱醫(yī)書,于是動容道:“先生,那什么……先吃飯吧?!?p> 農家的早飯簡單而可口,江嶼一邊喝著米粥一邊聽牛大寶說了村里的安排,聽到最后,江嶼放下飯碗點頭道:“這樣最好,主動權在咱們手里?!?p> 牛大寶還有些不安,憂心忡忡的說:“您說這井里會不會還有別的東西啊。”
江嶼眨眨眼:“肯定有別的東西,要不咱們還折騰什么啊?!?p> 牛大寶趕忙擺手:“我是說,那井里會不會有什么了不得的東西???”
江嶼有些愕然,不太理解牛大寶的意思:“什么是了不得的東西???”
牛大寶探身湊近江嶼,壓低聲音道:“我在城里聽講古的時候,不是總說有人從水井、密道這些地方發(fā)現(xiàn)了傳國玉璽啥的嗎,您說會不會……”
江嶼聽得滿頭黑線,看不出這牛大寶竟然還有這種心思,于是學著他的樣子,神秘兮兮的說:“要是真發(fā)現(xiàn)了傳國玉璽,我就推舉你當皇帝,如何?”
聞言,牛大寶滿臉驚恐的往后閃退:“哎呦,這話怎么敢亂說……”
江嶼干笑兩聲:“嘿,你也知道這話不能亂說?那還做什么白日夢,那邊兒都已經開工了,咱們還不趕緊過去看看?!?p> 江嶼和牛大寶趕到牛大力家時,這里已經擠滿了人。院門里不斷有人進出,有人扛著木料,有人提著工具,每個人的表情都很嚴肅,跟牛大寶匆匆打過招呼便繼續(xù)手上的工作。
江嶼進了院子,迎面便看見十三正和村民一起忙碌,水井上已經搭起了架子,清淤的準備工作已經進入了尾聲。
另有幾個上些年紀的村民在院子里支起了一座涼棚,下面放著昨天撈上來的殘骨和衣物。
再往里看,唐若曦和周小月正坐在房門口的小凳子上聊天,看起來聊得還算投機。
周小月見江嶼來了便起身迎了上去:“江先生,李公子的傷勢如何了?”
江嶼見她的神情急切,便溫言說道:“放心吧,李公子服了藥已經沒有大礙了?!?p> 周小月這才略放下心:“那就好,那就好……”忽然,他又想起昨天江嶼說的——那藥很貴,吃過的人都會變窮,于是又憂心道:“對了,聽說您的藥很貴?”
江嶼撓了撓鼻子,笑容靦腆道:“八珍續(xù)命丹雖然珍貴,可也沒有人命值錢,姑娘放心吧。”
周小月忽的跪倒在江嶼腳邊:“承蒙江先生兩次大恩,本該涌泉相報,只是小女家中突遭變故,您的恩情只怕……”
江嶼正要伸手扶她,一旁的唐若曦卻先她一步,伸手扶起了周小月:“你謝他干嘛,郎中本來就該給人看病的,這次你沒錢給他也沒什么,反正下次他還可以去坑別人。”
周小月站在地上十分尷尬,不知該說什么。江嶼被唐若曦氣的面紅耳赤,嘴角一個勁兒的抽搐,半晌才擠出一句話:“郎中就該給人看病,那你呢?你該做什么?”
唐若曦冷冷道:“唐門子弟自當以殺人害命為己任?!闭f完,她白了江嶼一眼:“看什么看,還不趕緊去給我舅舅治病?!?p> 江嶼心中一聲長嘆,屬實拿這位唐姑娘沒有辦法,便轉身進屋去看望唐弈人。
床上的唐弈人被江嶼點了穴道,又服了安神鎮(zhèn)靜的藥物,此時依舊保持著昏睡的狀態(tài)。此時日光正好照進屋里,江嶼便又給唐弈人做了一次身體檢查。再次確認了,他的身上只有大椎和百匯兩個穴道上被釘了銀針。
銀針刺的很深,只在皮肉外面微微露出一點金屬末端,并且由于年深日久,針尾已經和皮肉長在了一起,不僅如此,金屬的末端已經有了一些銹跡,輕輕按壓周圍的皮肉時,銀針也會跟著晃動。
江嶼這次是真的為難了。
取針,危險太大,動作稍有不慎便會傷了唐弈人的神志。不取針,也只是暫時保證唐弈人性命無憂,可時間久了,也難保不會發(fā)生意外。
就在江嶼絞盡腦汁思考取針的方法時,唐若曦卻在門外與周小月拉起了家常。
“小月妹妹,你爹是工部尚書,平時應該很忙吧?”
周小月輕輕嘆了口氣:“可不是嗎,自打父親做了尚書,我就很少有機會見到他了?!?p> 唐若曦也跟著點頭:“我爹也是,整天就知道擺弄那些機關模型,從小我就很少見他,他們這些人就知道工作,根本不知道關心妻女?!?p> 周小月卻搖了搖頭:“不是的,小時候父親經常陪我還有娘親的,我們還總在后園里玩兒捉迷藏……娘總說,別人都是官兒越大人越閑,可他當了工部尚書之后,反倒連妻兒都沒工夫見了,整天就悶在書房里批改圖紙,悶得要死。”
唐若曦秀眉微挑:“你爹在家里也這么忙啊,那他平時沒什么消遣嗎?我娘說我爹很喜歡吹笛子,閑暇時,她倆會去后山,一個吹笛一個唱歌?!?p> “誒!我父親也喜歡吹笛子,不過他都是在后園里自己吹,要不是我偶然聽到過,我跟娘都不知道他會吹笛子呢?!?p> 唐若曦的眼中似有波光閃動,莞爾道:“怎么堂堂尚書大人吹個笛子還要偷偷摸摸的?”
聞言,周小月發(fā)出一聲輕嘆,臉上難掩失落的神色:“其實以前不是這樣的,可自從父親修完景陵回來之后就全都變了。他在書房還有后園里修了好多機關,平時也不許人隨意去他書房。為了這事兒,娘跟他吵過不知道多少次,再后來,就沒人聽過父親吹過笛子了?!?p> 唐若曦的眼中忽然閃過一抹流彩,努力壓抑著心中的激動,輕聲追問:“機關?”
“那年我過生日,父親原本要給我慶生的,可他后來突然說有事情要做。我那時候不懂事,就偷偷跟著父親到了后園的假山,結果一轉眼的工夫他就消失不見了,嚇得我趕緊跑回去找我娘了。我還跟他說爹爹一定是妖精……后來,爹爹就告訴我說,家里有很重要的東西,很危險,不要隨意走動?!?p> “你父親也喜歡機關術嗎?”
周小月輕輕搖頭:“那倒沒有,父親只醉心于建筑一道,對宮殿寺廟和高塔一類的建筑很有研究,你一定聽說過慈云寺的千佛塔吧,那就是父親年輕時的杰作,不過他對機關并不在行,否則,督造景陵的時候他也不至于愁白了頭發(fā)?!?p> “那后來呢?”唐若曦說話時,撫在膝上的雙手攥得死死地,就連指節(jié)也已經開始泛白。
周小月并未察覺唐若曦神態(tài)上的變化,繼續(xù)道:“后來聽說他請了朋友幫忙。”
“朋友?我也喜歡機關術,能不能把你父親的這位朋友介紹給我啊?”
周小月皺眉思量了片刻,卻搖了搖頭:“父親回京后就再沒說起過景陵的事兒,誰要是問起,他就說事涉朝廷機密,那位朋友他也再沒提起過。對了,我還記得那年家里忽然來了好多陌生人,父親就是從那時開始變得特別孤僻!”
唐若曦聞言默然半晌,他忽然有了一個猜測:那個在周小月家后園里孤獨吹笛的人,會不會就是自己苦苦尋覓的父親?
“你剛才說你父親已經很久沒吹過笛子了?有多久了?”
周小月被這個問題問的有點兒懵,一時沒回過味來,便隨口答道:“應該有三四年了吧?!?p> 唐若曦輕輕點了點頭,起身看向正在忙碌的人群,晶亮的眼中忽的滑下兩行淚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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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明義坊。
方怡白的馬車在三街巷的一處宅邸后門前穩(wěn)穩(wěn)停住。
車才停穩(wěn),院門便開了一條縫,一個小廝探頭向外看了看,待看清馬車之后,便緊走兩步拉開了院門,牽著馬韁將馬車領進了后院。馬車才進院子,院門便又重新關好。
烏黑油亮的院門上反射著月光,門上的熟銅門環(huán)還在微微晃動。直到此時,才有幾個黑衣勁裝的夜行人從暗中各處現(xiàn)出身形。低聲交談了幾句之后,又各自散開,隱入濃濃的夜色中。
方怡白被小廝領著來到內廳,北堂春水正在里面看書。他一身白綢常服,烏黑油亮的長發(fā)十分隨意的在腦后扎了個馬尾。聽見方怡白進來,正要招呼,卻見他的衣服下擺上滿是血污,便是一驚。
“想不到你這么敬業(yè),不過吃頓飯的工夫,你又去做買賣了?”
方怡白很自然的坐在北堂春水的下首,北堂春水給他倒了杯茶,他也不客氣,端起茶碗先灌了一口:“別提了,剛才差點兒讓人亂箭射死?!?p> 聞言,北堂春水連忙追問道:“怎么,遇到仇家了?”
方怡白搖了搖頭:“我哪有什么仇家,不過是倒霉罷了。誒,你怎么也不問問我受沒受傷啊。”
北堂春水啞然一笑,抬手理了理鬢角散落的頭發(fā),口中嘖了一聲:“哎呀,怪我怪我,是該問問的。你這次殺了幾個啊?”
方怡白沖北堂春水翻了個白眼:“哼,你就是對我有偏見。告訴你啊,這次我可一個都沒啥殺……額……”
說到這里,他忽然想起自己在周家后園曾經丟了幾只羽箭回去,也不知道有沒有射死人,略頓了頓后,又輕聲說道:“嗯……或許有一兩個?”
北堂春水嘆了口氣:“京城不比江湖,這里到處都是密探,你要行事便要務必小心,否則,江湖雖大,只怕也難有你的藏身之地啊?!?p> 方怡白放下茶杯,大袖一揮道:“我知道啊,所以我才來找你嘛,我這算不算大隱隱于市?”
北堂春水苦笑著搖了搖頭:“還是說正經的吧,比到底惹到什么人了?”
方怡白見他神色肅然,便把遇到梁書,又跟他去周府廢墟探查的經過說了一遍,只把發(fā)現(xiàn)密道這個細節(jié)略過不談。
“我跟梁書正要離開廢墟的時候,突然有人朝我們放毒箭,我沒什么事兒,不過梁書腿上中了一箭,已經被我送回家了。”
北堂春水的眉毛輕挑:“毒箭?你還記得那毒箭的樣式嗎?”
“當然記得,那些羽箭很特別,三棱的箭簇烏木的箭桿,就連尾羽都是黑的。分量很重,我揀了幾支丟了回去,應該是射中了兩三個人?!?p> 聞言,北堂春水的眼睛幾乎瞇成了一條細縫:“烏錐箭?不可能??!”
方怡白沒想到北堂春水竟能叫出那羽箭的名字,便問道:“你說的是暗衛(wèi)用的烏錐箭?”
“不錯,鐵胎弓烏錐箭,這是暗衛(wèi)追殺時的標配。不過,暗衛(wèi)為什么會對梁書和你下手呢?這可太奇怪了!”
方怡白輕哼一聲:“這有什么奇怪的。白天的時候就有暗衛(wèi)要在街上暗殺梁書,要不是被我遇上了,只怕那家伙這會兒早都進棺材了?!?p> 方怡白的話還沒說完,北堂春水便已霍然起身:“怎么可能!”
方怡白聳了聳肩,又給自己倒了杯茶,揶揄道:“怎么啦?是不是覺得京師重地不該發(fā)生這樣的事兒?”
北堂春水忽的一抖袍袖,斷然道:“自本朝立國以來,暗衛(wèi)便歸皇家直屬。眼下能調動暗衛(wèi)的只有陛下一人??!”
“難道皇帝老兒要對梁家下手了?”
北堂春水在屋里踱了幾步,幾次欲言又止,終于又回到椅子上坐好,緩緩說道:“陛下不可能下這樣的旨意。如果你說的都是真的……那這件事兒就麻煩了……”
方怡白見他神色不善,便也正色道:“難道有人冒充暗衛(wèi)嗎?可是烏錐箭和碧落黃泉都是我親眼所見,那些刺客的素質,還有自殺時的決絕都不是尋常刺客可比,難道這些東西也能偽造?”
北堂春水沉吟半晌,忽然說了一句方怡白聽不懂的話:“或許那些傳言都是真的?!?p> 方怡白的性格率直,最討厭別人說話不清不楚,正要往下追問,北堂春水便繼續(xù)說道:“承天之變時,有一支暗衛(wèi)自愿為仁宗殉葬,可后來便有傳言,說那支暗衛(wèi)并沒有葬入裕陵,而是轉投到仁宗趙恒的私生子那里?!?p> 北堂春水說到這里忽然停住,他的目光直視著方怡白,語氣激動的說:“小方你還不明白嗎,如果一切真如你所說,只怕那一支暗衛(wèi)已經混進京城了!”
“你是擔心他們會大肆暗殺,然后嫁禍給皇帝嗎?”
“甘露二十八年,先帝趙桓崩于福寧殿。仁宗沒有留下子嗣,依照祖制,應當由仁宗的弟弟齊王趙棕繼位。可齊王趙棕不學無術貪酒好色,在宗室中口碑極差,當時掌管大內禁軍的肅王趙錚,便在宣德門內抓捕了齊王趙棕,并最終登上了皇位,改年號為承天。代宗趙錚剛毅果決,北遣大將軍秦冉出擊北境,南派使者招降西南蠻夷,守邊疆擴版圖開商道,終成一代明君,他軟禁齊王趙棕的事件也被后人稱為承天之變。”
北堂春水的長篇大論沒完沒了,方怡白聽得頭大,便問道:“羅里吧嗦的說這么多,你到底想說什么啊?”
北堂春水收回視線看向方怡白,狹長的眸子里滿是擔憂:“如果仁宗趙桓真的還有子嗣在世,而且還有一支暗衛(wèi)效忠于他,那這京城只怕是要變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