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至 九
武英侯梁瑞出身軍伍。身為武人,他很幸運的趕上了趙錚這樣的英主,開疆拓土奮發(fā)圖志,讓軍漢們能靠自己的軍功封侯拜相??伤麄冞@樣的軍侯世家畢竟根基淺薄,祖先堂上的靈位一只手就數(shù)的過來,根本不能與那些氏族門閥相提并論。
他最大的遺憾便是家里沒有一個文官。好容易給幼子梁書捐了一個六品主事,卻隔三差五就被人告上門來。所幸他做事還算有分寸,加之陛下一直寬宥有嘉,若非如此,只怕早就御史的奏章彈成了篩子。
這天晚上,梁瑞夫婦很早便吃過了晚飯。夫人李氏正在抱怨與白家的婚事一波三折,直說自己的幼子梁書如何懂事乖巧,又說那白家的小姐不講規(guī)矩禮數(shù),尚未出閣便離家出走,這樣的女子如何能做他幼子的夫人。
說到最后,連她自己都覺得梁書真如她說的那般乖巧可憐,越說越是動情,最后竟還落下幾滴淚來。
夫人絮叨個沒完,聽得梁瑞好一陣心煩,猛一拍桌案,不耐煩道:“你還真當那小子是個寶貝疙瘩了?你見誰家的乖兒子敢踹刑部大堂的正門的?”
李氏聽丈夫這么評價梁書,鼻子不由一酸:“還不是跟著你有樣學樣,就知道數(shù)落兒子,也不瞧瞧自己什么脾氣。”
梁瑞被媳婦噎得說不出話,便索性端起茶杯慢慢品茶。正在這時,門外響起梁奎的聲音:“侯爺,王家來人了?!?p> 梁瑞一怔,一時也想不出哪個軍中故舊是姓王的,便問道:“是哪個王家?”
“是保民坊的王維王老尚書家?!?p> 聽說是王老尚書家里來人,梁瑞的心里猛然一沉,早就聽說老尚書身體抱恙,太醫(yī)院的太醫(yī)去了好幾波卻都不見起色,王家這個時辰派人過來,怕不是來報喪的吧。
梁瑞吁了口氣,一邊起身一邊沉聲問道:“是誰來了,說沒說有什么事兒?”
梁奎說話時有些躊躇,聲音也低了幾分:“都來了……說是要見二公子呢……”
“都來了?”梁瑞一怔,搞不懂梁奎說的都來了是什么意思:“什么叫都來了?”
“真的是都來了,您還是過去看看吧?!?p> 梁奎說完便轉(zhuǎn)身往前廳去了。只留下梁瑞夫婦面面相覷,老夫妻對視片刻,梁瑞的手便忽然開始抖動,他猛然摔了手中的茶杯,怒吼一聲“逆子”之后,便急匆匆的往前廳去了。
才一進屋,便見屋里果然全是熟人,不只是王維的三個兒子,還有各家的嫡子嫡孫也都來了,黑壓壓擠成一片。一見這陣仗,梁瑞的頭上便沁出了冷汗——王家一門舉家趕來興師問罪,真不知道梁書究竟惹了什么樣的禍事。
見梁瑞進來,王家的家主王顯便領著自己的兩個弟弟同時其身,向著梁瑞便是深深一揖:“梁侯教子有方!”
身后的王家晚輩也跟著躬身行禮。
梁瑞這輩子沒少被人說‘教子有方’,只可惜都是反話,一時間竟拿不準王顯說的是真情還是假意,便趕忙往前緊走了兩步,扶起王家兄弟。
“王兄這是何意啊!切莫如此,折煞本候了!可是我那逆子又惹了什么禍事嗎?幾位稍安勿躁,等他回來,我定還你們一個公道!”
王顯順勢直起身子,清了清喉嚨正要說話,卻被一旁的三弟王倫接過了話頭:“梁侯這是哪里的話,書二公子品行端方正直豁達,我們此來正是要感謝二公子的?!?p> 隨后趕來的李氏正好聽見這句話,當即便瞪了梁瑞一眼,之后便眉開眼笑的吩咐下人給客人換茶。一番忙碌之后,賓主雙方各自做好,還是由老三王倫說出了事情的經(jīng)過。
聽說兒子不僅帶了郎中,還拿出萬年人參為老大人續(xù)命時,老兩口都有些不知所謂。庫房里倒是有兩根百年的山參,還是梁瑞六十壽辰時秦大將軍送來的賀禮,哪里來的什么萬年人參?
李氏忽然想起了江嶼,畢竟兒子身邊就那么一個郎中,早就聽梁書說他很有本事,興許這萬年人參也是江嶼的私藏?
夫妻倆正尷尬時,梁書便和江嶼一前一后走了進來。才一進門,也被眼前的真是嚇了一跳,又看見自己的老爹正坐在前面一臉的尷尬,立時便擺出一副知書達理的樣子,認認真真的給父母和各位長輩見禮,又很客氣的與王家的平輩打過招呼,之后便和江嶼站到了下首。
王顯等人微微頷首,之后便是賢侄長來賢侄短的一番夸贊。要不是王崇恩一直沖他點頭,簡直能把梁書嚇死。王家畢竟是書香門第,也不問那萬年人參的來歷,只當面夸贊了梁書一番之后便匆匆走了。
臨走之時,王倫還囑咐王崇恩要與梁書多親多近。倒是王顯還比較實際,臨走的時候拿了兩冊孤本的醫(yī)書送江嶼,以資作診金。
客人全走之后,梁瑞便問梁書:“這世上哪兒來的萬年人參,不可仔細別買了假藥!”
梁書也松了口氣,一屁股坐在父親身旁,提起茶壺便灌了一口,之后才指了指江嶼道:“您放心吧,那是江嶼的東西?!?p> 梁瑞一聽便瞪起了眼睛:“果然是江先生的東西?!逆子竟敢貪功,看我不打死你!”
梁瑞說著便要動手,江嶼趕忙接口:“侯爺息怒切莫動手,我那個……啊……救命要緊的嘛,再說那個也不怎么貴重的……而且我還得了醫(yī)書,這兩本書怕是能換幾千斤人參呢?!?p> 既然正主沒有意見,梁瑞夫婦自然也不會深究。李氏夫人命人給江嶼收拾客房,梁瑞則安排管家明天帶江嶼去庫房挑選一些珍稀的藥材算是補償。
江嶼欣然接受之后,便被人服侍著回去泡澡休息,梁書卻被老兩口訓誡到了深夜,無論如何,王家這次都算是給足了梁書面子,可以說,這是梁書邁進士人階層的絕好機會。
這一夜,梁書沒睡好覺。遠處池塘里的蛤蟆叫個沒完,隱約還能聽見江嶼雷鳴般的呼嚕聲,一閉上眼睛,眼前就又浮現(xiàn)出爹媽諄諄教誨時的神情。梁瑞的眼神中滿是期許,竟讓梁書生出了愧意。
就那么輾轉(zhuǎn)反側(cè),直到二更天時才勉強睡著。可不知怎的,他竟然夢見了杜如海。夢中的杜尚書滿臉怒容,正把一封書信揉成一團,那紙團卻忽然燃起了火苗,轉(zhuǎn)眼就燒了個干凈,火焰轉(zhuǎn)瞬即滅,只留下地上的一片飛灰。
紙灰隨風而逝,飛到了一名軍士的臉上,那軍士剛從陷坑里爬出來,臉上滿是白灰,他十分痛苦的蹲在地上,雙手緊緊捂著自己的眼睛。待他放下雙手,他的眼睛已經(jīng)干癟了下去,只有幾行血淚劃過臉上的白灰顯得猙獰可怖。
“石灰能燒壞眼睛……石灰不能沾水……石灰……石灰!”
梁書猛然驚醒,外面卻響起一陣拍門的聲音,接著便響起梁奎沉悶的聲音:“少爺醒醒,該上差了?!?p> 看外面黑沉沉的天色,梁書不禁皺眉:“我說奎叔,這天還沒亮呢上什么差???”
梁奎聽見粱書答話,索性便推門進了屋子,當啷一聲先把鑌鐵大棍立在門邊,接著便點亮了桌上的蠟燭:“侯爺吩咐您按時應卯,現(xiàn)在已是寅時初刻了,要是再不起床怕是要趕不及了?!?p> 見梁書還在發(fā)呆,遲遲沒有動作,梁奎便上前一步,聲音渾厚道:“要不要末將來服飾少爺洗漱?”
“不用不用!我自己能行!”
梁書聞言便是一個激靈,也不等梁才過來自己便穿好了衣服。梁奎十分滿意的點了點頭,提著鑌鐵大棍往前院去了。梁才伺候梁書梳洗已畢,這才聽見外面?zhèn)鱽韼茁曅垭u報曉。
梁書不禁嘆了口氣,也不知道這樣的日子還會持續(xù)多久。正要穿衣出門時,才忽然想起今天約好和江嶼一起去公主府的,便吩咐梁才道:“去叫江先生起床!”
泠泠七弦上,靜聽松風寒,可憐江嶼還沒睡醒便被梁書從被窩里拎了出來,也來不及怎么收拾,便在梁瑞殷切的目光注視之下,與梁書一起出了武英候府。冷清的街上不見行人,只有一輛收夜香板車匆匆而過,梁書打了個哈欠,江嶼的肚子也跟著咕嚕一聲,抬頭看看滿天的星斗,兩人同時嘆了口氣。
原本今天是要去崇寧公主府的,可這個時辰顯然不適合串門,兩人略一合計便決定先去街上買些買些吃的。
明德坊哪里都好,唯一的缺點就是武英候府占地太廣。走過一整條街,快到坊門時才找到一家賣早點的酒樓,兩人各要了一籠山珍包子吃了起來?;镉嬚J識梁書,知道這是前面武英侯府的二公子大駕光臨,又很狗腿的送了一盆湯過來。
待兩人吃完包子,街上的人才漸漸多了起來。推車商販、擔擔的腳夫,間或還有出門采買的婦人混在其中。朝陽慢慢升起,漸漸照亮了他們的臉孔,梁書忽然發(fā)現(xiàn),這些人無論男女還是老幼,臉上竟都洋溢滿足的笑容。
小伙計見梁書他們還不準備走,便收了碗碟并上了一壺茶水過來,梁書隨手丟給他一角銀子,小伙計便千恩萬謝的退了開去。
“江嶼,你說他們在笑什么呢?”
江嶼看看路人卻并沒覺得他們在笑,便隨口說道:“老百姓嘛,不餓肚子就很開心了?!?p> 梁書蹙眉:“就因為這個?”
江嶼喝了口茶,連忙點頭:“老百姓能有什么想法,能吃飽穿暖就要謝天謝地了,豐衣足食就是他們的理想,不然,你以為大家整天都想著天下興亡之類的破事兒?”
梁書蹙眉正要反駁,卻見不遠處傳來一陣騷動。兩人同時尋聲看去,卻見一隊巡防營的軍士匆匆跑了過去。不多時,又見到一隊官差從坊門經(jīng)過,梁書眼尖,一眼便認出帶隊的正是大理寺衙門里的薛崑,便出言喊住了他。
“老薛!誒!老薛!這兒呢,往這兒看!我是梁書啊!”
薛崑瞇著眼看了半天,才看見梁書正在吃飯,吩咐手下繼續(xù)趕路之后便過來跟粱書打起了招呼。
“梁大人好雅興啊,這么早就來吃茶?”
梁書拉開一張椅子,給薛崑也倒了杯茶:“我們剛吃完飯喝杯茶解解膩,你們這么大陣仗,這是干嘛去?。俊?p> 薛崑擺了擺手,示意粱書自己不能久坐:“豐樂坊那邊兒出事兒了,長樂橋下面發(fā)現(xiàn)了幾具尸體,是兵部牟侍郎家的下人。”
梁書頓時一臉不屑:“就算是死了人也該交由大理寺處置,還至于連巡防營都驚動了?這牟蘭城好大的官威啊。”
薛崑左右看看,見沒人注意這邊兒,才壓低聲音道:“死的那幾個都是牟家小少爺?shù)碾S從,聽說是跟那牟云鵬一起出去的,如今隨從都死了,只那牟云鵬生死不知,牟大人擔心孫子是被人綁了,這才請巡防營的人幫著查找的?!?p> 梁書哦了一聲,繼續(xù)又問:“那你們不在豐樂坊找人,這是要去哪兒?。俊?p> 薛崑嘆了口氣:“豐樂坊那邊兒留了人了,我們過去牟大人府上看看有沒有賊人的消息。”
梁書想了想:“牟蘭城……他是住在明義坊的吧?”
見薛崑點頭,才轉(zhuǎn)向江嶼說道:“反正順路,不如咱們也過去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