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暑 九
粱書的話一出口，兩個宋老頭便齊刷刷的看了過來，原本熱絡(luò)的談話忽然就變得無比安靜。
宋延齡扭頭看了看宋延壽：“你跟他說過煮尿的事兒嗎？”
宋延壽當(dāng)即搖頭：“我可從沒跟人說過，倒是你……是不是跟梁老三喝酒的時候說漏嘴了？”
宋延齡也跟著搖頭：“你又不是不知道，我都多久沒見梁老三了，再說我沒事兒跟他說這個干嘛。”
他說著便扭頭沖梁書揚了揚下巴：“梁小子你給我老實說，你那是聽誰說的？”
粱書的話一出口便自知失言，見兩個宋老頭一唱一和說的熱鬧，便知道此時再不能有所隱瞞，兩個老家伙都是人精，要是再瞞下去那就是那人家當(dāng)傻子耍了。一念及此，梁書索性便把武盡忠的事情合盤說了。
宋延壽一直坐鎮(zhèn)后方，對前線的軍士了解不多，倒是宋延齡，聽過武盡忠的身世之后眼睛便是一亮：“兜兜轉(zhuǎn)轉(zhuǎn)這么多年，想不到周顯竟一直都在京里，果真是造化弄人啊?！?p> 宋延壽這才動了動眉頭：“就是那個把吐司的婆娘給搶回來的周顯？他不是死了嗎？”
“死的是他兄弟武陽，他成了殘廢，我看他可憐就放他卸甲回鄉(xiāng)去了，都是難得一見的人才，可惜了呀……”
宋延齡長長地嘆了口氣，言語之中的惋惜之意溢于言表：“你確定他一直在長慶坊賣湯餅嗎？”
梁書輕輕點頭：“武盡忠?guī)胰ミ^一次，不過我們沒見到他義父，聽說是帶著他兒子的骨灰回鄉(xiāng)下葬去了?！?p> 宋延齡嘿然長嘆：“想不到周盡孝竟然是周顯的兒子……”
他越說越是唏噓，梁書怕他收不回思緒便勸慰道：“武盡忠如今在云騎衛(wèi)混的也算不錯，伯父要是有心幫襯，還不就是一句話的事兒嗎?！?p> 宋延壽也跟著點頭：“別說你當(dāng)時不知道他倆的關(guān)系，就算知道又能如何？我看這個武盡忠倒是不錯，被革了禁軍反倒成了云騎衛(wèi)了，回頭給下面放兩句話，給他某個官職也就算對得起他們了?！?p> 宋延齡重重的點頭，算是認(rèn)可了兄長的安排。梁書趁著話題未冷，趕忙說道：“當(dāng)初聽武盡忠說那鬼火如何的厲害，原來不過是磷火而已，想來也沒他說的那般玄妙吧?！?p> 宋延壽微微一笑：“你小子今天過來就是為了來找我們套話的吧？”
梁書趕忙換上一副乖巧的模樣陪笑道：“小侄純粹是好奇而已，難道那鬼火真的那么厲害？”
兩個宋老頭相視一笑，宋延齡接口道：“那鬼火當(dāng)真厲害，當(dāng)時只是飛來一片火星被老夫用袍袖給擋了，誰想到那磷火竟如跗骨之蛆一般的往肉里鉆，若非如此，老夫吃飽了撐的去削自己的皮肉？”
商孟林畢竟是文人，聽宋延齡這么一說變不自覺地發(fā)出了一聲低呼，梁書卻揉著下巴嘀咕道：“這東西雖然厲害可歸根究底也不過是一種火箭而已，怎么也不至于厲害到能左右一場大戰(zhàn)的戰(zhàn)局吧？”
宋延齡聞言只是輕蔑一笑：“小子莫狂，那孟良制作的磷火之所以能被稱為鬼火自然有他的道理?！?p> 他見眾人都是一副興致勃勃凝神靜聽的態(tài)度，便肅容說道：“確實只是一種火箭，可這種箭射出之前并不需要點火，而是在撞破箭頭所帶的藥包之后才會起火，藥包里除了磷火之外還有混了糖霜的火油，這三樣?xùn)|西相輔相成，不僅燃燒的時間很長，而且不畏雨水，即便是天降大雨也絕難撲滅?！?p> 商孟林又是一聲驚呼：“這豈不是和之前的天火一樣的嗎？”
兩個宋老頭的臉上同時掛上一抹玩味的笑容。
梁書趕忙追問道：“我聽說那個做鬼火的人很早就死了，您能不能說說？”
“他叫孟良，之前是我營里的一個旗牌官，平時除了跑的快些也沒見有什么出奇的地方，誰能想到他竟還有這種本領(lǐng)?！?p> 宋延齡說著便把身子仰靠在椅背上，吁了口氣后才緩緩說起了當(dāng)年的往事。
當(dāng)年的征西大軍共分兩路，宋延齡率秦鳳路大軍經(jīng)興慶府直插西涼，他這一路的戰(zhàn)事十分順利，抵達(dá)會合點的時間比約定早了半月，于是宋延齡便打起了青塘的主意。青塘草原水草豐美，十分適合作為西進(jìn)的補給據(jù)點，而且青塘的三個部落各自為政常年征戰(zhàn)，只要派出一路兵馬各個擊破，青塘便能收入囊中。
可沒想到事機(jī)不密走漏了風(fēng)聲，三個部落竟聯(lián)合起來與宋延齡對抗，青塘戰(zhàn)馬原本就比內(nèi)地的戰(zhàn)馬彪悍，吐蕃的騎兵更是從小長在馬背上的，幾次接觸竟都是西路大軍吃了大虧。宋延齡這一路原本氣勢如虹，沒想到竟在幾個土人的手上吃了大虧，便也來了火氣，加派兵馬誓要拿下青塘不可，吐蕃那邊也沒閑著，眼見大軍來攻也忙向當(dāng)?shù)氐耐滤厩笤?p> 兩方投入的人馬越來越多，宋延齡眼見占不到便宜便想撤軍，此時的吐蕃人卻不打算善了，他們想把這一路大軍拖死在青塘，之后再趁勢南下進(jìn)逼西涼。
預(yù)定會合的日子眼看就到，可自己卻深陷泥潭無法脫身。此時的宋延齡真是后悔莫及，暗罵自己不該貪功去踩這攤狗屎。
就在他準(zhǔn)備寫奏折請罪的時候，一向沉默寡言的孟良找到他，說他有辦法能破吐蕃。
宋延齡自然不信。孟良是中軍營里的旗牌官，平時跑腿傳信倒是把好手，可論起弓馬騎射卻都是樣樣稀松，這樣的人能破青塘騎兵？若是換在平時只怕早就把孟良打出去了，可此時的宋延齡也實在是無計可施，便打算聽聽這旗牌官能有什么辦法。
他本以為孟良至多是找了一條不為人知的行軍路線，卻沒想到，對方開口說的第一句話竟是問他能否接受無邊的殺孽。
將門從來是踩著人頭骨上位的，這話問得宋延齡哭笑不得，給了孟良肯定的答復(fù)之后，他便從懷里摸出來一個瓷瓶，二話不說便把里面的東西倒在了銅盆里面。那是宋延齡平時洗臉用的銅盆，也不知道他把什么東倒了進(jìn)去。宋延齡正想出言詢問時，銅盆里面竟騰起了一股綠色的火焰！
帥帳中立時便彌漫起一股酸臭的氣味。
宋延齡看得清楚，孟良的身上根本沒有引火之物，那不祥的火焰絕對是自己燃起來的。只是火焰燃燒的時間很短，幾息之后便慢慢暗了下去了，熄滅之后便只留下一縷白眼裊裊升起。
宋延齡嘆了口氣：“你這鬼火確實詭異，可燃燒的時間太短，根本上不得戰(zhàn)場。”
孟良也不說話，默默取出來一包糖霜倒進(jìn)了銅盆，又從油壺里倒了些燈油與糖霜混在一處，接著他又把瓷瓶里的粉末倒了進(jìn)去。綠色的火焰騰然而起，直到銅盆燒的通紅也沒見熄滅。
宋延齡騰然而起，當(dāng)即便向孟良施禮。孟良受了這一禮之后便告訴宋延齡，這是他們家祖?zhèn)鞯牧谆鹈胤?，共有三十六種用法，如今這鬼火只是其中一種。若非是吐蕃蠻子欺人太甚他也不想拿出來用，只是這法子殺孽太重不能流傳太廣，可以由他帶人暗中制備，等到戰(zhàn)場上再一擊而中。
宋延齡當(dāng)即同意，于是便有了后來大缸煮尿的惡心典故。
十天之后宋延齡再次出戰(zhàn)，五百弓弩手每人領(lǐng)到了三支箭頭掛著布包的奇怪箭支，同時擺出雁翅陣型迎戰(zhàn)。
對面的吐蕃騎兵全然不知可怕死神即將降臨到他們頭上，還以為西軍統(tǒng)帥被馬踩了腦袋，竟然打算用步兵迎戰(zhàn)騎兵，于是先頭精銳一股而動，嗷嗷怪叫著向著陣中沖殺而來。
輕甲步從緩緩?fù)M(jìn)，在于吐蕃騎兵相距五百步時轟然站定。隨著一聲號令，五百弓弩手排布而出，片刻之后便有雨點般的箭支從天而降，竟齊刷刷先于騎兵落地。
吐蕃陣營哄然大笑，正在嘲笑西軍昏聵時，箭支落地的位置卻騰起了綠色的火焰。戰(zhàn)馬吃疼，翻滾著把騎士甩在身下，滾落的騎士身上便也燃起了烈焰。
前隊一亂，后面的騎兵便也跟著亂了，著火的人和馬被后面戰(zhàn)馬踩踏而死，后來的人馬也跟著重蹈前隊的覆轍。
焦愁的氣味被和煦的暖風(fēng)吹到吐司陣前。一眾貴族這才醒悟，急忙招呼騎兵分散逃開，可此時的騎兵精銳早已損失大半。等他們撥轉(zhuǎn)馬頭向后敗退時才發(fā)現(xiàn)，不知何時自己的兩翼早有西軍的騎兵圍了過來。
又一輪齊射之后，吐蕃的八千精銳差不多便全都葬身火海。吐司眼見那綠色的火焰直把人馬的血肉燒盡之后才緩緩熄滅，立時便怪叫著敗退而去，當(dāng)晚便派來信使來向不動明王的使者求和。
青塘大捷。
此時的孟良早成了宋延齡的寶貝，只求他多做一些鬼火箭支已被再戰(zhàn)，可孟良卻搖頭拒絕。用他的話說，鬼火雖然厲害卻極難操控，稍有不慎自身便會被其反噬，不到兵危戰(zhàn)兇時不宜再用，而且此事有違天和也不宜外傳，他本人更是不求名利，只求此事越少人知道越好。
宋延齡也不強(qiáng)求，索性便安心等著宋延壽的大軍過來匯合，可軍中的監(jiān)軍卻不以為然，他以為鬼火箭是上天庇佑天朝的祥瑞，便將此事湊報給了代宗趙錚，趙錚大喜，下密旨要求孟良全力趕制鬼火箭。
君命難為，宋延齡也沒有辦法，只能勸說孟良不要抗旨，孟良無奈只好從命。
可就在第一批鬼火箭交付的當(dāng)晚，將作營里卻出了意外——可怕的綠火騰然而起，包括孟良在內(nèi)的三十名工匠連同即將交付的箭支全都付之一炬。
一個傳說就此黯然隕落。
短暫的沉默之后，還是商孟林先開口道：“看來世事當(dāng)真是過猶不及?！?p> 宋延齡聞言，頜下的長須輕輕抖動了幾下，接著便一掌拍在了桌上，暴怒道：“這世上哪有什么因果報應(yīng)，他們?nèi)潜蝗烁詈硭赖?！我們也知道鬼火的可怕，工匠們都穿著火浣布做的衣服，所以他們的尸體并未被完全焚毀，老夫親眼看見孟良的脖子被利器切開，他們的死根本就是陰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