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
四月的大雨并不常見,尤其在竹泉這個南方小縣。
王五沒有料到途中會下起傾盆大雨,因此沒有帶蓑衣,也沒帶上雨具。他徒步行走在泥濘中,形容狼狽。
若是他沒有固執(zhí)地堅持孤身去長沙府趕考,他也不至于如此狼狽。
朱成不理解他為何要拒絕自己給他配齊的書童車駕,但他其實有很多的理由。
他體內的魔氣快要壓制不住了,每到晚上,他都會趁夜跑到荒野中竭力地壓抑快要噴薄而出的魔氣,若是有人陪同,早就被發(fā)現了。
在煉氣時,他尚可以完美地操控體內的魔氣,如臂使指??墒亲阅侨账麜x入筑基境以來,他體內的魔氣就漸漸有些失控了,時常溢出丹田,散在體表。
近幾日,魔氣越發(fā)狂暴,幾乎要沖破他的丹田,咆哮而出。
終究還是一個魔嗎?
王五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苦澀地笑笑。
那樣的話,還是早日離開朱家,不要給他們添麻煩了。
可他還是想回來看看,就看看。
王五已走到朱家門前,遲遲不敢叩門,卻又舍不得離去。
舍不得老師的開懷大笑,舍不得秀榮姐的掩嘴輕笑,舍不得永康哥的爽直,舍不得忠仆八爺的憨厚。
他記得臨行前老師即興賦的詩,他記得臨行前秀榮姐一針一線縫出來的飄逸長衫,他記得臨行前和永康哥一杯一杯喝下的每一口女兒紅,他記得臨行前八爺私下塞給他的二十兩銀子。
他記得的每一個朱家人,都是笑著的。
他舍不得。
賊老天!為什么是我?!
少年呆呆地站在雨中,像是一條可笑的流浪狗。
王五咬咬牙,抓起門上的銅環(huán)。
能壓一刻便是一刻,我是人,我不做魔!
王五重重地叩門,用盡全力,像是要發(fā)泄?jié)M心的委屈。
無人應答。
“老師!”
王五高喊,門上的銅環(huán)嘩嘩作響。
“老師!”
王五退后一步,將手攏在嘴邊,聲嘶力竭地大喊。
死一般的寂靜。
去了孫家?
王五有種不妙地預感,就算去了孫家,家中總該有幾個下人照料。
朱家素來與人為善,能出什么事?
王五焦急起來,體內魔氣翻涌,聚在腿上,一腳踢開大門。
院子里有人臉朝下地躺在地上。
出事了。
王五顧不上震驚,一步沖上前,扶起那人,翻過他煞白的臉。
八爺,他死了。
王五腦內熱血上涌,直起身子,瘋了一般地沖進后院。
“老師!老師!”
王五的聲音仿若狼嚎。
后院橫七豎八地躺著幾具尸體,王五顧不得尊重死者,一個一個地翻過去。
沒有,沒有,沒有!
沒有老師,沒有秀榮姐。
對了,孫家,王五眼睛微微一亮,也只有去孫家,老師才會不帶上八爺。
王五旋風一般地從朱家沖出來,跌跌撞撞地奔向孫家。
驟雨如刀,刮得他的臉生疼。
孫家大門緊閉,沒有一絲聲音。
王五一拳轟碎樟木大門,頂著碎屑撞進去,木屑迷眼,王五一時睜不開眼睛。
待抹去碎屑,王五睜開眼睛,雙膝一軟,跪倒在地。
屋檐下吊著五具尸體,面色煞白,舌頭吐得老長。
孫員外夫婦,孫永康,朱秀榮,朱成。
少年呆呆地跪在雨中,雙眼布滿血絲,像一匹孤狼。
“銅仁鬼王?!?p> 有人輕聲說。
王五沒有起身,只是僵硬地轉動脖子,看向聲音傳來的方向。
“朱家得罪了人?!?p> 那蒙面人言簡意賅。
王五身子一顫,十指深深地抓進地里。
朱家只得罪過一個人。
而他是主謀。
“為什么不是我?為什么不是我?為什么不是我?為什么……”
王五喃喃自語,漸漸地咬牙切齒,漸漸地變成野獸般的嘶吼。
“為什么不是我!”
王五滿頭長發(fā)飄起,根根豎立。
“為什么不是我!”
王五哈哈大笑,一拳一拳地轟在地上,嘴角滲出鮮血。
“為什么不是我!
王五咆哮,體內的魔氣激蕩到了極處,飛快地突破他設下的簡陋的層層封印。
筑基一層!
筑基二層!
筑基三層!
“懦夫?!?p> 蒙面人冷冷地說道。
王五的咆哮戛然而止。
王五歪著頭,似乎饒有興致地看著蒙面人。
“懦夫?!?p> 蒙面人不為所動。
“那人行兇時,你就在附近吧?”
王五獰笑起來,眼里滿是兇光。
蒙面人點點頭。
“為何不救!”
王五咆哮。
“為何要救?”蒙面人漠然以對,淡淡地說道:“你自己種下的因果,自然由你自己了結?!?p> “莫非修行界的規(guī)矩就是恃強凌弱,見死不救?”
王五嘿嘿地冷笑起來,死死按在地上的雙手蓄滿了魔氣。
“當你強大時,智慧是一種美德,當你弱小時,智慧就是一種罪孽?!?p> 蒙面人答非所問:“而你,王五,罪孽深重!”
王五狂吼一聲,彈身而出,一拳轟向蒙面人。
吼聲如雷,拳勢如龍!
可蒙面人只是輕輕一揮手,王五就如同被重錘擊中,倒飛回去,一連撞塌了三面院墻。
“跟我走?!?p> 蒙面人輕聲說道,隔著三個院落,她的聲音仍然清晰地傳到王五耳邊。
王五躺倒在碎瓦礫堆中,大口大口地咳血。
“跟你走?去哪兒?”
王五擦去鮮血,嘿嘿地冷笑。
“能讓你變強的地方?!?p> “你要收一個魔人為徒?”
王五斜著眼睛看她,嘴角掛著譏諷的笑。
蒙面人沉默不語。
王五費力地掙起來,又踉踉蹌蹌地坐倒。
“做我的師父?你也配!”
王五狂笑。
見死不救、鐵石心腸的女人,也配為人師長?!
“那么,我配么?”
恍若一道陽光,溫暖的女聲強勢又堅決地擠進王五滿是陰暗的心中。
王五身子一僵,腦海中似乎有無數不屬于他的記憶閃過,熟悉又陌生。
他時而微笑,時而迷茫,時而咬牙切齒,時而扶額輕嘆。
可他什么也記不起,只是記得那些感覺罷了。
不,不只是那些感覺,他還記得起一個名字。
一個至死都不會忘的名字。
“七七師父?!?p> 王五看著眼前朦朧的身影,一歪頭,暈了過去。
丹田中,那絲早被王五遺忘在角落里的駁雜靈氣詭異地亮起,緩慢地朝黑洞的方向移去。
“主人,少爺不會出什么事吧?”
青羽在門外探頭探腦。
鳳七七有些好笑。你自己下的手,如今卻來問我?
“死不了?!?p> 鳳七七沒好氣地說道。
“那就好那就好?!?p> 青羽拍拍胸口,松了口氣。想想她還真有些后怕,若是力道沒控制好,一掌把少爺拍壞了,主人會不會把她剁碎了喂狗?
想想主人暴怒的后果,青羽打了個寒顫。
“想看就進來?!?p> 鳳七七橫了她一眼。
“哦?!?p> 青羽點點頭,老老實實地走進來,關上門。
“我要送他去仙盟?!?p> 鳳七七冷不丁地說。
“什么?”
青羽驚呼,又怕吵醒熟睡的王五,捂起嘴小聲道:“為什么?”
鳳七七不語,只是拉過青羽地手,按在王五的丹田處。
青羽會意,心神沉入王五的丹田中探查起來。
王五的丹田很大,中心盤踞著一個深不見底的黑洞,緩緩地吞吐魔氣,魔氣呈晶瑩的紫色,在王五放開封印后,一遍遍地滋潤著王五的經脈。
很正常啊。
青羽有些疑惑,又檢查了一遍。
沒有異常。
青羽正待撤出元神,突然看到丹田里的魔氣一陣翻涌,她凝神看去,竟看到一絲黯淡無光,駁雜不純的靈氣。
靈氣!
魔的丹田里怎么會有靈氣?!
青羽駭然,忙撤出元神。
“看到了?”
鳳七七眸光幽暗。
“怎,怎會有靈氣?”
青羽一臉不敢置信。
仙魔不兩立,是最基本的力量法則,從古至今,還沒有人能脫離這個桎梏。
“不是他的。”
鳳七七面無表情。
“不是他的?”
青羽一愣。
“我和朝歌都小看萬仙門了,他們竟早就在朝歌身上做了手腳。”
鳳七七揉著眉心,有些疲憊。
“這一絲靈氣就是一顆毒瘤,寄生在朝歌的丹田里,只待時機成熟,便會摧毀他丹田里的魔印,同化他體內的魔氣,剿滅他的意識,讓他成為萬仙門的傀儡?!?p> 鳳七七語氣平淡,青羽卻聽得出她的深藏于心的恨意。
那是在心里釀了五百多年的恨啊。
“朝歌重傷,那靈氣蠢蠢欲動,還好我發(fā)現得早,強壓了下去?!?p> “?。 ?p> 青羽驚呼一聲,無比慶幸。
原來她差一點就看不到她親愛的少爺了。
“只是他們永遠想不到,”鳳七七明亮的眸子里閃過一絲瘋狂:“仙魔雙修,對朝歌來說,并不是什么難事!”